第114章 失控(2/2)
看到唯一的救赎。
冬日的湖面冻了薄薄一层冰,在惨白的阳光下泛着冷薄的光,其下依稀可见浑浊的湖水在流动。
一身单薄的少年滑跪于冰面,他就跟疯了似的一下又一下并掌为刀,用自己的骨骼狠戾地劈向冰面。
一下不行便两下,两下不行便十下,冷硬的冰面终于出现了浅薄的裂纹。
李婧冉看到冰面上沁着淡淡艳色,是他的血。
李元牧他最娇气了,明明那么怕疼,就连破了点皮都要往她怀里钻着撒娇。
“李元牧,你住手啊.......”李婧冉扑上前去,想拉住李元牧,可她如今连躯壳都没有,半透明的指尖毫无阻隔地穿过了他的身体。
她只能无助地看着李元牧双眼通红地砸向冰面,看着他的手掌却变得鲜血淋漓,看着他每一下的撞击都让冰面上的血意晕开些许。
身后那群人终于追了上来,他们在黄内侍的吩咐下,上前拦住了李元牧。
李元牧竭力挣扎着,却终究敌不过那么多人,他嘶哑着嗓子威胁他们,说谁敢拦朕,朕诛他九族。
果然,那些宫女侍从都不敢拦他了,唯有从小看着李元牧长大的黄内侍老泪纵横,“噗通”一下跪在了李元牧身边。
半截身子都埋入泥土中的老者颤着唇,眼泪滑过他布满沟壑的脸皮,他死死拦着李元牧对他道:“即使陛下今日要砍了老奴的头,老奴也无法眼睁睁看着您如此作践您的身子骨啊!”
黄内侍的声音似是唤回了李元牧的几分神志,他干涩的眼珠轻轻转了下,侧过脸望着黄内侍,努力地翘了下唇:“我不会乱来的。”
他不敢乱来,他知道他必须得留下一条命,继续做大晟的皇帝。
李元牧口中如是说着,但不论是他被冻得青紫的脚踝,还是湿红的眸子,都令他的这句话听起来毫无可信度。
黄内侍见李元牧好似多了几分清明,连忙抓住时机朝那群侍卫使眼色,示意他们赶紧把李元牧架回去。
李元牧被他们钳着动弹不得,他喉结滚了下,再次哽咽着对黄内侍道:“我真的不会乱来的啊。”
他无声地流着泪:“我只是......我只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落在了湖里,我只是想把它捞出来......”
李元牧像是清醒着,又像是疯魔着,他一味地哭着,像是在求眼前这地位比他低了许多的老者,又像是在对他自己说:“我求求你,求你行行好,让我把它找出来吧......”
“让我还能活得像个人,行不行?”
他连死都不敢啊,他们为何连这么一点点的自由都不给他?
李婧冉在旁边看得泪流满面,她无比痛恨这次的穿越。
她阻拦不了李元牧,只能像是看着一场电影一般,在这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距离,看着十年前发生的一切。
李婧冉知晓他们拦不住李元牧的。
因为那红绳,出现在了十年后的李元牧手腕上。
黄内侍终究是松了口,亦或是说当天子想一意孤行做某些事时,压根没有人能拦住他。
李元牧没有让其他人下水,他理智尚存,做不出让人在冰天雪地泡湖里陪他任性的事情。
太泯灭人性,也太残忍。
李婧冉先前只隐约知晓从足球场那么大的池水中找到一根细小的红绳有多不易,她隐约有些猜测,可是都及不上如今亲眼所见带来的刺痛。
冬天结冰的湖水自然是彻骨得凉,李元牧刚泡进去便连齿关都克制不住地发着颤。
他的面色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是一直躬着腰,一次又一次地在满是淤泥的湖底摸索着。
单薄的亵衣浸了水,贴在他的身上,李元牧发梢都坠着污水,一阵轻微的风吹来都让他浑身发颤。
李元牧的运气不算太差,起码在他体力不支晕厥过去被捞上来时,苍白的指尖中死死攥着的正是那根红绳。
李婧冉记得,自那天之后,李元牧便足足高烧了三天没上朝。
第一天的确如此,那架势就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似的。
太医院十几位太医轮流守在榻外,榻上的少年郎双眼紧闭,嘴唇乌青,若不是那气若游丝的呼吸,几乎就跟死去了没有两样。
李婧冉不敢再多看,她的魂魄在皇宫里漫无目的地转着,谁知一个不留神又被拘了回来。
再次回来时,屋里只有李元牧和裴宁辞两个,李元牧已经醒了,虚弱地靠在床边,朝裴宁辞翘唇笑笑:“当朝大祭司当众承认动了情,你可真够疯的。”
裴宁辞如今已经去了簪,闻言也只冷淡地扯了下唇:“比不过陛下您,还能去欣赏下奈何桥旁的曼珠沙华。”
李元牧定定注视着裴宁辞片刻,挪开目光:“你来这一遭,究竟是想说什么?”
“劝你别发疯。”裴宁辞直白且丝毫不留情面,“帝星与红鸾星相合,隐有黑气。李元牧,你这两日闭门不出,到底在做甚?”
李元牧却笑了,笑得分外乖巧,眸中再次流露出星星点点的光:“晚了。”
他似是在对裴宁辞说话,又似是在喃喃自语:“你知道我有多妒忌你吗?”
“两次。”李元牧乌睫微垂,嗓音低低:“我亲眼目送她出嫁了两次。”
可她嫁的人都不是他。
李元牧的这些话看似没头没尾,却让裴宁辞瞳孔骤缩。
他猛得欺身向前攥着李元牧的衣领,压低声音呵斥道:“你知不知晓冥婚是损阳德的?!”
李元牧他身为一国之君,他怎么敢?!
李婧冉目睹着一切,耳边“轰”得一声像是爆开了炸.弹。
冥......婚?
冥婚!!!
李元牧却依旧笑得淡定,他轻咳了两声:“担心什么?缔结婚约的是李元牧,而不是大晟的帝王,不会影响国之命脉的。”
不会影响国之命脉,那会以什么为代价?
李元牧没说,裴宁辞也没问,他们都心知肚明。
而李婧冉在这一刻想到了重逢时的李元牧。
她回到这个世界是九月,秋风萧瑟,是微凉的温度,但远远达不到寒凉的地步。
可自重逢起,最冷不过将近二十度,李元牧却一直穿着狐裘,手中还碰着暖炉。
秋天尚且如此,他冬日又该怎么办?他还能离开这床榻吗?
作践。
李婧冉忽然想到了黄内侍用的词语。
李元牧.......他究竟把他自己的身子作践成了什么样啊?
李婧冉心神巨颤,李元牧也随意地和裴宁辞对视着,撞进裴宁辞冰凉的金眸时,李元牧也开口揭穿他:
“别用这眼神看我。裴宁辞,你又好到哪儿去?”
“你是在找驻颜蛊吧?”李元牧望着他,一字一顿道,“这可是禁.药。”
所谓禁.药,之所以被禁自然是有原因的。
要么伤人,要么伤己。
此话一出,空气中瞬间又陷入了一瞬的死静。
原来如此。
李婧冉终于明白,为何十年的光景过去了,裴宁辞的容貌却没有丝毫的改变。
就因为她先前说的一句戏言,说了一句喜欢他的脸。
以前的裴宁辞能为了消除脸上的疤而狠心选用了最烈性的药,如今为了留住这张她喜欢的脸,碰禁.药也的确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够狠辣,也够决绝。
李婧冉为他们这番话沉默了良久,等她再次回过神时,李婧冉才发现她面前的场景变成了祠堂。
不像是庄严的皇家祠堂,更像是某个狭小的暗室,里面摆了零星几个牌位,李婧冉只能认出一个是琴贵妃的。
李婧冉不知道灵魂会不会有哭蒙这回事,但是她感觉自己已经快哭蒙圈了。
直到此刻,她在祠堂的一角,在黑檀木、乌木沉香、金丝楠木的牌位里,看到了一个格外醒目的。
一个绚丽耀眼的绛紫色牌位。
李婧冉:......
她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如今却又有些哭笑不得,情不自禁地看向某个制造了这个牌位的罪魁祸首。
李元牧先是规规矩矩地给列祖列宗上了三炷香,随后目光转向李婧冉的牌位,他伸手想去碰,目光触及自己手上包着的纱布时却又垂下了。
“你那么喜欢紫色,应当也会喜欢这个牌位的吧?”李元牧对着牌位喃喃道,模样像是在自言自语。
李婧冉:......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又补充道:“上回给你打的笼子是漆金的,是我没交代好。你放心,这次牌位上用来写你名字的是纯金。”
李婧冉:......
她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在心中屡次劝告自己,她如今是灵魂之体,就算想揍也揍不到他。
李元牧又幽幽叹了口气,晃了下手中的金铃,对着空气说道:“你说,她回来后看到这个牌位,会不会气得来揍我?”
空气里被他幻想出来的好朋友不知答了什么,李元牧被逗得笑了两声。
李元牧以前幻想出来的是“华淑”,李婧冉本以为他如今幻想出来的应当是“李婧冉”,如今看来他幻想出来的仅仅是一个能陪他说说心里话的人。
也许是李元牧觉得他自己幻想出来的她终究太假,又或者说他太珍惜了,珍惜到不愿让幻想占据一丝一毫她的位置,因此情愿自己煎熬痛苦也不想幻想出她。
现如今,李元牧只“唔”了声,嗓音含笑溢满期盼:“承你吉言,希望她早日回来揍我。”
李婧冉此刻感觉又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她仗着李元牧听不见,懒懒散散地回应他:「可惜了,我们是十年后才重逢的。」
李元牧轻轻叹息一声:“希望不要让我等太久啊。要是等个十年,也不知晓我还能不能活着。”
李婧冉停顿一瞬,抿了下唇,不太恭敬地往自己的牌位旁一坐:「活着呢。」
“嗯,宫里应当有些千年老参能帮我吊着命吧。”李元牧想了想,眉眼刚舒展片刻,继而又蹙了起来,“裴宁辞可真是令人发指。他竟连驻颜蛊都用上了......我是否也应当......”
「可千万别!」李婧冉眼睛一瞪,「李元牧你长大后可好看了!」
李元牧苦思冥想半晌,最终还是放弃了:“算了,我要是再折腾,恐怕就真的等不到你了。”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但李婧冉却无端像是被针扎了似的,隐隐作痛。
李元牧静立了片刻,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荣辱不惊地邀功道:“哦对了,我没有与你成亲。”
“我单方面和你缔结了婚约。”李元牧微微笑了下,“如今名义上,我是你的人了。”
也就是说,这个单方面指的是他属于她,而她并不属于他?
李婧冉被李元牧这些异常独特的想法也唬得一愣一愣的,随后又听李元牧又叹了口气:“不过我们李家人都专一得很,一生只爱一个人,即使没有这婚约,我也不会跟别的女子走的。”
「.......喂。」同样姓“李”的李婧冉有气无力地抗议了声,深深觉得李元牧就是在阴阳怪气。
李元牧似是也想到了这句话的多歧义,说完后自己都笑了下:“你肯定又觉着我在埋汰你。”
李婧冉赞同地点头:「你就是。」
这句话说完后,李元牧安静了许久。
屋外的夕阳正在缓缓西沉,祠堂里本就不算明亮的光线更是暗淡了几分,让李元牧的神色有些看不真切。
李婧冉听到他的嗓音有些低:“李婧冉,我真的挺羡慕的。羡慕裴宁辞和明沉曦,羡慕他们能光明正大地娶你为妻。”
李婧冉按耐下心头的苦涩,同样低低地补了句:「嗯,还有严庚书呢。」
好在李元牧此刻听不见她的声音,才不至于被气炸毛。
他的眸光缓缓上移,落在不远处的紫色牌位上,轻吸了口气:“而我呢?我甚至只能偷偷地给你立个生牌位。”
李婧冉有两个身份,一个是他的阿姊,一个是楼兰的间.谍。
不论是哪个身份,都不是李元牧能明媒正娶为皇后的。
李婧冉看到李元牧微微低着头,他纤长的乌睫凝雾,鼻尖都有些红,像是蕴着说不尽的委屈:“我甚至不知晓,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在李婧冉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时,李元牧可以很肯定地对她说爱她,可是对于婚姻嫁娶这类触碰不得的雷区,他很谨慎地一个字都没提过。
李婧冉只当他是年纪还小,从没想到过这些,可她却忘了李元牧的心思有多缜密。
他哪里是没想到啊,他分明只是害怕她不愿意,害怕他贸然说出口后她会为难。
李婧冉飞快地用手背抹了下眼角,语气里有些哽咽:「傻子。」
他还是那么没有安全感。
“李婧冉,”李元牧轻轻喊她一声,笑着低声道,“对不住,但你愿意允我爱你吗?”
他自然是没想过能听到李婧冉回应的。
李元牧终究还是没忍住眼中的泪水,一滴清泪无声无息地落在明黄的蒲团上。
李婧冉前所未有地希望自己能答应他一声,哪怕是以他人的躯壳、以一片雪花的身份、以一个蜡烛......
李元牧原本正兀自感伤着,谁料祠堂之内的烛火架上,最上头的那个蜡烛无端被点燃了。
他擡眸,怔怔地望着摇曳的火光,反应难得有些迟钝,神色中还有些不可思议:“不至于吧李婧冉,你就这么不愿意嫁给我吗?”
李婧冉不知自己的灵魂怎么就被吸进蜡烛里了,她感觉自己都快被热化了,听到李元牧这不解风情的猜想后禁不住骂了句脏话:「他娘的,烫死我了,你这臭弟弟有点情商行不行?」
李婧冉使劲扭了扭身子,烛火也跟着晃了下,像是某种剧烈的抗议。
李元牧看着那“怒气冲冲”的烛火,一时好似猜到了什么,又不敢相信。
他紧紧抿上了唇才把嘴里的话尽数压了下去,他想问:是你吗?李婧冉,是你回来了吗?
可李元牧不敢。
他只能这么凝着灼热的火光,直到那火烈的色泽逼出了他的生理性眼泪。
李元牧的眼睛酸胀得像是下一秒要流血,李婧冉浑身燥得感觉要被烧起来了,但他们谁都没有先退缩。
最终,还是李元牧最先动了。
他眼眸噙着泪,缓缓地走上前,有些不舍地轻轻闭上了眼。
阖眸的那一刹那,李元牧轻轻吸了口气,“呼”得一下吹灭了蜡烛。
祠堂一瞬间再次陷入了黑暗的静谧。
李婧冉的灵魂忽然飘出了火光时,她整个人都茫然了,愣了整整三秒。
简直想破口大骂。
搞错没有啊!!!
她好不容易才成功附体了蜡烛,李元牧倒好,一上来就把她给吹.......吹灭了?!
李元牧看着灭了的火光,也久久没有回神,好半晌后才伸出手去探了下留有余温的灰烬。
李元牧的指尖当真是太凉了,光是这残余的温度,都能烫得他指尖微微泛红。
就在李婧冉还在气头上时,她却听到李元牧低声地说了句:“你烫不烫啊。”
他的一句话,瞬间浇灭了李婧冉心中所有的烦闷,让她感觉心脏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抓握揉捏着,让她有些酸酸涨涨。
她感觉自己都快被李元牧折磨成一个精神患者了,前一秒想骂他,下一秒想哭。
此时的夕阳已尽数沉入地平线,夜幕低垂,四下皆黑。
在未燃烛光的祠堂内,李婧冉听到李元牧含糊地说了句:“我就当你愿意了。”
而后他微微弯腰,身子前倾。
李元牧一身清正君子骨,读圣贤书,治严明国,循规蹈矩地从未走错半步。
直至此刻,在浓稠的夜色里,李婧冉看到李元牧微阖着眼,一滴清泪自他眼角无声滑落。
他在列祖列宗的祠堂里,吻了她的牌位。
疯狂又清醒,颤抖又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