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病态(2/2)
雕工精美,上色均匀,连每根头发丝都清晰可见,栩栩如生。
并且这群木偶都有一个特色:都长着同一张脸。
李婧冉看着这一堆熟悉的脸,心中是无比的怪异。
不是说李元牧已经忘记她了吗?
那他为什么还雕了那么多个“她”的手办?
就在李婧冉心中惊疑不定之时,殿门“嘎吱”一声被沉沉推开。
清晨的阳光泄入,李婧冉心中在那一瞬有种时空错位感,就像是她和李元牧初遇时那般。
只不过那时候,门外的人是她,而门内的是他。
过于突兀的光影让李婧冉下意识眯了下眼,而当她看清缓步而来的男子时,李婧冉却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十年的时间,严庚书变老了,李元牧长大了。
李元牧死在了他十九岁那年,死在了落满花朵的榕树下,她从没见过他长开后的模样。
在她错过的这十年,青涩的少年郎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长成了个真正的男子。
依旧颇为清瘦,但迎面走来时却难掩成年男子的气息。
他的脸庞褪去了稚气,轮廓变得更为锋利,眉眼依稀有昔日的模样,周身的气质添了几分深不可测。
可在李婧冉心中,就在不久之前,她还看到了少年郎如小狗般虔诚又湿润的眸子。
她仍沉浸在他的那句“忘了我”里,下意识弯了下唇,只是如今却听到一道低了许多的嗓音覆盖了记忆中的他:
“不许笑。”
如今分明只是深秋,李元牧却已经穿上了狐裘,李婧冉隐约间看到他还捧着手炉。
李元牧走到李婧冉身前,目光落在她身上好半晌后,才能压抑下心头剧烈拉扯的喜悦和巨恸,开口说完了方才说到一半的话:“你笑起来就不像她了。”
......她?
李婧冉如今坐在矮榻边,李元牧走近她时,她能闻到他身上的龙涎香。
龙涎香的配方百余年都从未变过,即使过了十年依旧还是记忆中的气息,这是唯一令李婧冉还感到熟悉的东西。
李元牧纡尊降贵地在她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眸光一寸寸扫过她的脸庞,打量完后才淡声道:“他们这次寻的替代品倒是像点样,连朕都险些分不出你和阿姊了。”
李婧冉听到这句熟悉又陌生的“阿姊”后,这才恍然大悟。
她下意识往李元牧的脚踝处望去,那条拴着红铃的金链果真不见了——那原本是会唤醒李元牧臆想症的工具。
如果用裴宁辞被她囚在长公主府的时间为参考,那时的李元牧已经与她共同经历了幻境,彻底沦陷,并且脚踝处的金链被她亲手摘下,扔进了满是淤泥的御花池。
可如今,裴宁辞又对她说李元牧失忆了。
也就是说,李元牧如今已经不记得她李婧冉了,所有的一切都被打回原型,他依旧依恋着被他幻想出来的那个华淑。
可他失去了金链,他再也没法产生臆想症了,所以李元牧只能不断地雕刻“华淑手办”、收集“华淑手办”。
她因为这张戴着人/皮/面/具的脸,被官兵们盯上送入了宫,恰好成了李元牧的新手办。
这一切的时间线和事件,居然都离谱地连上了,毫无破绽。
李婧冉感觉好荒谬,她有些想笑,但心中却疼得让她笑不出来。
并不是被原本深爱着她的人遗忘的痛,而是心疼,她好心疼李元牧啊。
他先前将感情在一个幻想出来的人身上加诸了十九年,是因为他的心结一直没有解开,从来没有人给过他足够的安全感,因此他只能依赖自己的幻想。
李元牧如今二十九了,可他依旧深陷其中。这是否代表......
“李元牧,这些年,是否从没有人......待你好过半分?”李婧冉隐忍了许久,但终究忍不住将这句话问出了口。
李元牧的要求多低啊,他是被李婧冉用一颗糖哄到手的。
倘若李婧冉没记错,那只是个廉价的、随处可见的麦芽糖。
整整十年,她消失在了他的世界,也再没有人给过他一颗麦芽糖。
李元牧听到她的这句话后,险些维持不住面上的神情,死死咬着牙好半晌后才勉强克制下来。
他为自己的恍惚找了个特别完美的借口,低声赞叹她:“那么快就入戏了啊。”
李元牧在她对面坐下,漫不经心地倒了杯茶,随意指点:“收收你眼中的泪水,阿姊从不会在朕面前哭。”
“好。”李婧冉轻轻应了声,半真半假地用如今的新身份试探他:“李元牧,最近还好吗?”
李元牧捏着茶盏的手僵了下。
十年的时光足够他在任何方面都变得娴熟且游刃有余,除了爱情。
因为他深爱的人缺席了十年,并且不久之后将会缺席他的余生。
他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变得娴熟。
他微垂着眼眸,低声说了句:“不好。”
有多不好啊?
不好到他每日二更天处理完了奏章后,一宿一宿地想她想到睡不着觉,后来干脆便不睡了,坐在月光下拿着木头,想雕些什么。
落笔时,他下意识想雕刻李婧冉真实的样子。
可李元牧太谨慎了,他不知李婧冉什么时候会回来,也不知他到时候有没有时间去伪装成一点都不爱她的模样。
刻刀在手中握了许久,失神时一刀落在他的指腹,李元牧当即便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很怕疼,当时让他在死前痛不欲生的毒药加剧了李元牧的心理阴影,他娇气到一点疼都受不得了。
李元牧没有去擦指腹汩汩的血珠,也没有去擦沾湿了睫毛的泪水,他只是就着那片朦胧,落了刀。
雕的是华淑的模样。
从十年前第一次失眠起,李元牧就想好了等李婧冉下次回来后,要怎么绝了她对他的念想。
三千六百个日夜里,他连对李婧冉的想念,都从不敢放在明面上。
后来啊,李元牧每次失眠便雕一个木雕。
木雕雕完后恰好是四更天,收拾一下便要上朝。
这段日子持续了约莫有四天,李元牧记得那天很冷,他上朝时浑身都在冒冷汗,侍从甫一喊“退朝”的那一瞬,李元牧便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御医满脸的忧愁,连连叹息:“陛下,您......您再如此透支下去,龙体恐怕吃不消啊。”
那御医坏得很,他给李元牧开了很多安神补气的药。
药汁熬得浓苦,李元牧每次灌完后便陷入了人事不省的睡眠。
也当真是可笑,他贵为当朝天子,却连在夜深人静时思念她的一个时辰都被剥夺了。
如今李婧冉用华淑替代品的身份关怀他,李元牧也给了她说着半真半假的答案。
他仿佛喃喃自语般对她道:“阿姊,朝堂上的那群人总是倚老卖老,我得费好多的口舌试图和他们解释我的想法,却总是得不到认可。他们不理解为何要废陈出新,便一个劲地骂我是昏君。我.......”
“你不是。”李婧冉的语气很温柔,在如今的李元牧身上看到了曾经十九岁时那个茫然的少年。
她很认真地对他道:“你做的都是对的。”
李元牧的想法总是会另辟蹊径,没有人看好他,这就意味着李元牧需要一个人背下所有的压力。
倘若成功了,别人也只会说他侥幸,觉得是大晟的朝臣们功夫了得,面对如此昏庸的君王都能力挽狂澜。
若是失败了,就更是一片腥风血雨,天下所有的人都会指责他,说他自私自利、说他德不配位。
李元牧闻言笑了下,杏眸有些湿润,又对她似抱怨更似撒娇地道:“阿姊,我夜里总是睡不好。”
李婧冉的目光落在他愈发尖瘦的下巴,眸光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多吃点红枣补补气血吧。还有薰衣草,让人给你做个薰衣草的枕头。”
“没有用的。”李元牧有些疲倦地揉了下额角。
直至此刻,李婧冉才蓦得感受到李元牧的确长大了。
少年人意气风发,眼里有光,望着她的眼神永远都是怀满期盼的亮晶晶。
在过去的相处中,李婧冉好像从没看到过李元牧露出“疲倦”之类的色彩。
然而此刻,她能感受出李元牧依旧正努力在他的“阿姊”面前表现出幼态的少年模样,但他的眼神里却被磨去了光亮。
这些年里,李元牧真的很累。
死亡是他遥不可及的嘉奖,是解脱,是他的梦寐以求,可他不能这么做。
华淑的野心太强烈了,她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而且李元牧有记忆,他知晓一旦华淑从不只会满足于大晟这一个国家。
按照裴宁辞跟他通的气,“前世”的华淑私自和乌呈大可汗达成了某些交易,给了他毒香料的配方,助大可汗谋权篡位。
而那毒香料就是后来阴差阳错害死了许钰林的凶器。
正所谓合久必分,这也是为何李元牧并未将乌呈收入大晟的领土内。
一旦大晟吞并了乌呈,这对其他国家而言是个非常恶劣的侵略信号,他们会担心大晟也来挑战并吞噬他们的领.土.主.权。
狗急跳墙,他们会出于自卫做出什么,李元牧都不得而知。
可华淑不理解,又或者说她压根不在乎。
李元牧必须得活着,活着管控着华淑,承担这大晟,这是他无法舍下的责任。
更何况......他还要等李婧冉回来啊,还要等她来见他最后一面。
李婧冉不清楚李元牧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但她这一路上看到了大晟的变化,看到了许多外国商人在本地摆铺。
旁人眼中是繁华的商贸,可李婧冉看见的却是少年用单薄的肩膀撑起的天下。
她静默了良久之后,才轻声询问李元牧:“为何会失眠?”
李元牧的眸光与她有一瞬的相触,他们都看到了彼此眼眸里的泪光。
李元牧凝着她许久,才嗓音微哑地回应道:“兴许是因为阿姊太久没来看我了吧。”
他避开了她的视线,以一种略有些生涩的态度对她道:“阿姊,我很想你。”
很想很想你。
李婧冉忍了许久的眼泪在那一瞬就流下来了,她竭力微笑着,尽可能维持着声线的平静:“我也是。”
回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她见到了严庚书和裴宁辞;第二天才见到了李元牧。
仅仅只有一天之差。
二十四个小时,她都非常想再见他一面,更何况是李元牧的八万六千四百个小时呢。
李婧冉好想亲亲李元牧,可她知道华淑是不会这么做的。
李元牧好想抱她,想得快疯了,可他知晓自己是不会抱华淑的。
这个身份给了他们局限的自由,让他们能对彼此说一句“我很想你”,但这已经是极限。
他们只能在这一案相隔、不远不近的距离,凝望着彼此。
这已经是他们重逢后的全部。
李婧冉看到李元牧的神色一寸寸冷了下去,他缓缓站起身,微垂着眼瞧着她,嗓音不怒而威:“朕说过,阿姊不会哭,收起你的眼泪。”
说罢,李元牧转身便想走,可是袖口却被身后的她拉住了。
他如同被下了咒般定在了原地,好半晌后转头时还能听到脖颈在僵硬地咔咔作响。
李元牧不敢完全回眸,他怕自己只要再看她一眼,就会上前紧紧地抱着她再也不松手。
裴宁辞说他是虚伪的高尚,但李元牧知晓自己不是。
他与裴宁辞和严庚书二人说了要送李婧冉回家的事情,第一是因为送她回家得他们三个人一同出力,第二是因为......他需要有人监督他。
李元牧的意志力只够他勤勤勉勉地读圣贤书、十年如一日地上朝,可是却不够让他确信自己一定能放她离开。
他是个自私鬼,也是胆小鬼。
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大胆的事情,就是爱她。
李元牧闭了闭眼,侧着眸单手握上了自己的衣袖,用力一拽。
可李婧冉攥得很紧,他若是硬要拉出来势必会伤了她。
李元牧狠了狠心,只听“呲啦”一声,裂锦之声在静谧的殿内响起,就像是在为他们之间的情谊画下了无声的句号。
袖口被撕裂,李婧冉望着李元牧的背影,久久回不了神。
为什么要找一个如此拙劣的“失忆”“替代品”借口呢?
因为李元牧知晓他的弱势,他的演技比不过严庚书和裴宁辞。
所以啊,他必须得寻个借口。
一个能够解释他眼中藏不住的爱意的借口。
李婧冉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再见到许钰林。
李元牧并没有限制李婧冉的人身自由,她吃完饭后在御花池旁散心时,恰好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道迟疑的温润嗓音:“......婧冉?”
她浑身一僵,不可置信地回眸,看到皎皎月色下一身清落的许钰林。
许钰林的容貌虽不似裴宁辞那般没有丝毫改变,但变化也算不上大,只是气质变得更加温润了,添了几分儒雅的感觉。
李婧冉吸了口气,有很多想问的:想问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想问他为何会在宫里,想问许钰林是否还记得她。
可是所有的问题在许钰林弯唇笑着朝她微微张开双臂时,都尽数化成了乌有。
恬静的月色格外温柔,女子提起裙裾奔向一身清落的男子,被他稳稳地接了个满怀。
他们在九月天里久别重逢。
李婧冉在三大攻略对象那里连续碰壁,原本都不抱希望了,谁料许钰林对她的感情居然还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她心有余悸地擡眸问他:“你成家了吗?”
许钰林目光疑惑,摇头。
她追问道:“你恨我吗?”
许钰林再次摇头。
她紧接着问出了第三个问题:“你还记得我吗?”
许钰林无奈地望着她半晌,眼神示意了下她紧紧抱在他腰间的手,隐晦道:“我不是如此轻浮之人。”
他怎么会让一个陌生人搂他的腰。
不过......
许钰林极轻地蹙了下眉:“你为何会问这些?你见了......”
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她还能去见谁?她自是去见了另外三位。
可是.......他们分明与他一样,都在等她。
又为何要用这些话术骗她呢?
许钰林当即心里就是一咯噔,但他还没来得及找补,李婧冉却也同样反应了过来,迅速松开了他,扔下了一句“我们改天再聊”便提着裙摆跑了。
跑到李元牧房门口时,李婧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他问清楚。
倘若他没有失忆,他为什么要装失忆?
倘若他还记得她,他为什么要故意把她推开?
倘若他还爱她......
李婧冉气势汹汹地想要逼问李元牧,可这一切在她透过缝隙看到门内的场景时,怒火忽然被一盆冰水浇灭了,湿答答地坠着苦涩的水滴。
......怎么会这样?
——“这金铃可是你亲手解开的。”
——“荷花池底淤泥多,先前二哥曾将半臂粗的镇纸落入湖水,着三十个奴仆在大热天打捞了七天七夜都没找着。”
——“任何东西只要进了这荷花池,便再也回不来了。”
——“扔进去吧。”
那串着金铃的红绳,本应被永远地埋葬在荷花池那及膝的淤泥里,再不见天日。
如今,却被缠在青年清瘦的手腕,浸过水的金铃被摇晃时声音有些涩。
摇曳的烛火中,李婧冉看到李元牧对着空气,轻抿着唇笑了下。
单纯又美好,一如当年。
“好朋友,我这几天应当不会来找你了。”李元牧笑得温良,听了片刻后,很温柔地低声对着空气道:“对啊,她回来了。”
李婧冉清晰地记得,红绳解开后,李元牧当时笑着说......他终于解脱了。
他的臆想症因她而破,谁料竟也因她而反复。
李元牧太想念她了,他定力不足,捡回了金铃,心甘情愿地当回了他所恐惧的、别人口中的“疯子”。
李婧冉心中巨恸,但就在下一刻,她听到了李元牧的另一句话。
让她在那一瞬都明白了三大攻略对象屡次把她推开的原因。
她听到李元牧的嗓音有些苦恼,又有些释然地轻声道:“但这一次,我希望她能讨厌我。”
“然后抛下我,毫无念想地回到她的世界。”
李婧冉紧紧捂着嘴,眼泪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