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晚归人 (十七)(2/2)
她将注意力放回荀洛的身上:“随你。”
话音落下,杀生阵上血光顿起,方才散去的红云不依不饶地从玄晖峰上挪来了枯荣峰,好不热闹。
易渡桥的鞋尖一点地面,登时凭空往上飞了丈余,像是连踩到那符文都嫌脏。
她的嫌弃摆在了明面上,荀洛自然能感受得到。他终于放下了表面上的温和,冷笑道:“你以为你能故作清高到何时?不过也是强占鬼魂当万重山之流,还敢与我谈大道登仙。”
易渡桥纳罕地低头看了他一眼。
她强占什么万重山了?
说得像她强抢民女似的。
仿佛为了应和她的疑惑,万重山在易渡桥的身后汇聚成形,鬼气包裹着易渡桥的全身,衬得她的皮肤愈发苍白无血色,瞧起来分外诡谲妖异。
几乎是万重山出现的瞬间,荀洛的目光便牢牢地粘在了那些若隐若现的鬼脸之上。他飞快地辨认着每张陌生的鬼脸……没有属于他的。
一定是易渡桥藏起来了。
荀洛恨恨地想,这些大人物总是将他视若蝼蚁,连神魂都要轻而易举地占去。
躯壳中的祁飞白像热锅上的蚂蚁,只觉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无措四顾,看见了被挡在了阵外的岑小眉。
她没进来就好。祁飞白锤了下四周黑得不见边际的墙面,手就像打在棉花上似的,连声回响也无。
是他妄信恶鬼,擅自轻敌……
祁飞白又看向易渡桥,不由自主地将希望托在了她的身上。
这次你也能像原来那样,轻而易举地化解危机么?
就在这时,趁易渡桥不注意,小荀洛从芥子里探出了头:“喂!”
在场众人:“……”
荀洛:“……”
他的眼睛恨不得从眼眶里瞪出来:“你谁?”
小荀洛反问:“我还没问你是谁。”
这会想把小荀洛塞回芥子里已经晚了,易渡桥牙疼似的偏过头去,和满脸无辜的天贶撞了个眼神。
她默默地把脑袋转回去了。
没一个省心的。
按照易渡桥与小荀洛之间的计划,她应该直接破了阵取了荀洛的脑袋,小荀洛的神魂未全大不了在芥子里养个几百年,再加上魂魄碎片的滋养,再残破的魂魄也该全了。
但现在小荀洛冒了头横插一杠子——计划有变啊。
“你怎么可能没被炼成万重山!”
荀洛一晃眼便往前窜了半丈有余,突然想起来还有易渡桥和天贶对她虎视眈眈,遂当机立断地脚底抹油窜了回去,“不然我为何一直感受不到你的气息?”
小荀洛觉得他脑袋不好使,歪了歪头:“因为我的魂魄也是不全的呀。”
他把魂魄碎片从怀里掏了出来,在荀洛面前晃晃。
荀洛感觉他被愚弄了——小荀洛本来就魂魄不全,气息十分微弱。平常又被易渡桥一直养在芥子里,他自然而然就将其理解成小荀洛已经不存于世。
整个计划放在眼下登时变得颇为滑稽可笑,他像个跳梁小丑似的算计了这么多,结果易渡桥根本就没像他想的那样“占去神魂”。
“原来是因为这个。”
易渡桥恍然大悟,随后连语调都没带变,道,“无妨,我不会将那一半神魂归还给你的。”
荀洛:“……”
他被易渡桥的理所当然噎了个好歹,森然道:“你以为你能掌控得了我的神魂?”
伸手一指小荀洛,“他不过是个残片,我才是正经的一半神魂!只要我想,他便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小荀洛眨眨眼:“这样啊。”
荀洛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你要做什么?”
一道强风朝着小荀洛呼啸而去,眼见就要撞在了他的小身板上。
天贶的速度快得甚至看不见残影,转瞬便出现在了强风面前,以杨柳剑硬抗了一记。
小荀洛和磕糖豆似的,一口把魂魄碎片吞了下去。
碎片下肚的时候,小荀洛的五脏六腑如同化成了岩浆一般沸腾起来。五官皱成了一团,他难耐地蹲下身去,却始终没想过要把那魂魄碎片吐出来。
冰冷的手搭在了小荀洛的肩头,比手还要凉的灵力注入其中,替他缓解了几分痛苦。
小荀洛蹲坐在易渡桥的脚边,朝荀洛笑了笑:“你看,现在我也是一半神魂了。”
荀洛紧紧地盯着他,根本不敢相信有朝一日他会遇见“自己背叛自己”的这种荒唐事:“人的三魂七魄缺一不可,失了一半神魂连性命都难保又何谈登仙,你疯了吗!”
碎片中的神魂缓缓融入进了小荀洛的四肢百骸,他迅速地抽条长高,心智亦以一种从未有过的速度成长起来,稚气未脱的脸上逐渐有了荀洛成年时的轮廓。
他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善恶两端,不过一念之间而已。……你作恶多端,莫非便不愿意让当年那个自己走向善路么?”
在这一刻,小荀洛全然想起来了。他蓦地拔高声音:“若是当年扶正剑灵未曾出世,你便不想在问天阁里当一辈子的好人吗!”
荀洛浑身一震。
面对“自己”的诘问,荀洛不由自主地给出了答案。
……他想过的。
他想过要用问天阁弟子的身份过一生,做个好人的。
但也只是想过。
阵中的风雷声愈来愈烈,荀洛站在阵眼之上,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渺小极了,又觉得自己强大到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能金盆洗手止风雨了。
方絮被阵眼烧得一干二净,想到这,荀洛只想大笑三声:“当真可笑。你们可知道这地方的阵眼是谁?那是方絮!就连李阅川的徒弟,陶家峰的主人,在我手底下不也是要神魂俱散的吗?”
他大声道,“若做恶人能这般畅快,我又为何要做个好人!”
没等小荀洛反驳他,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的天贶倒是先开口了:“真有意思,当个占巢之鸠就畅快了?”
他的衣裳在打斗中被划破了,裂开的缝隙像是在嘲笑荀洛的可怜模样,“你还不如问问祁飞白他本人,是愿意活成个坦坦荡荡的凡人还是活成个只能在阴沟里爬的长寿王八。”
别人听不到,荀洛耳边却响起来了祁飞白的声音:“我当然要做凡人。”
荀洛焦躁极了,也愤怒极了。他恨不得把耳朵堵上,喊道:“晚了!”
天贶:“什么晚了?”
“杀生阵已开,易渡桥不死便不会解阵。”
荀洛猛然俯身,将手按在了阵眼之上,“是易渡桥死还是让天下人给她陪葬,让她自己选!”
杀生阵启,易渡桥拂袖将小荀洛拢在身后,却听见他低声道:“……我知道我得死了才好。”
易渡桥没出声。
小荀洛冷静地道,“你对我说,杀了那个荀洛后会好好养着我,我明白你是骗那个心智未开的我的,我都明白。但是杀生阵连通着那个‘我’,只要在阵里死一个人——甚至是一只鸟雀,一颗有了灵智的灵草,他都能轻而易举地将我吞噬掉。到时候他的心愿得偿,更要有大难发生了。”
他沉默了一瞬,“你出于什么目的骗我都好,我会甘愿赴死……记得替我去护城河旁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