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苍生柴 (一)(2/2)
“还真是……比你有活气。”
伸出手,纸人便落在了吴伯敬的手里,双腿胡乱扑腾着,“你以为我费尽心思将她塞进玄晖峰是为了什么,易渡桥的道心未成,你要拿什么来驱动阵眼,一捏就碎的纸人吗?”
出乎他的意料,方絮膝行两步,将手托在了纸人的下方。
直到吴伯敬松手,她才抱着纸人道:“此次徐天贶意外入局,既然易渡桥的道心不够,不如再加上他的。”
吴伯敬嗤道:“不过一个元婴修士。”
方絮一字一顿道:“义父有所不知,徐天贶正是今日臻至化神境。”
正应了易渡桥的那句“一试便知”,两人平安地渡过了一夜。
随着第一缕晨光透入窗内,盘腿打坐的易渡桥睁开了眼。
窗外的种种热闹都消失了,老婆婆抱着新鲜的稻谷走了进来,慈祥地笑了笑:“醒了啊。”
徐青翰接话:“哎,醒了。婆婆赶早市去了?”
老婆婆的笑容不改:“是啊。”
徐青翰故作疑惑:“这就怪了,我怎么没听到叫卖声?”
从来没见过这么直白的,老婆婆的笑容卡在了脸上似的,半天才含含糊糊应了句:“你睡得沉。”
得饶人处且饶人,徐青翰住了嘴,撑着身子往底下一跳,把纸做的地板踩得哗啦哗啦响。
他颇为好奇地凑过去,老婆婆瞧起来要烦死他了,可来者是客,也不好拒绝,只能绷着脸把稻谷和鸡蛋往灶台旁边放。
徐青翰“嚯”了声。
可了不得,灶台都是纸扎的!
没了火怎么烧菜?
不过纸人吃纸也合理,徐青翰摸了摸芥子里的辟谷丹,想问易渡桥吃不吃。
嘴张到一半想起来她已然筑基了,估计也不需要这些。
“辜月。”
他在脑子里把老婆婆扔到了一边,问道,“你只是筑基吗?”
易渡桥没正面回答:“问这个做什么?”
立场上,她与徐青翰断然是敌对的。如果让问天阁先摸清楚了她的底细,于她,于鬼修都是一大劣势。
徐青翰没再问:“我就好奇嘛。”
老婆婆的声音插了进来:“你们吃不吃饭呀?”
话是对着易渡桥说的,看起来徐青翰就是个添头。
易渡桥拒绝了。
遭了拒绝,老婆婆看起来有些伤心。她嘟囔着怪腔怪调的民谣,把纸折的稻谷收了起来。
易渡桥安静地看着她,徐青翰便也等着。只见稻谷收拾完毕后,老婆婆慢悠悠地走到了桌子边上,拿起来桌上放着的一叠金纸,手指翻飞,正在折东西。
她的动作熟练,金元宝一个个地堆了起来,成了座纸折的小山。
这东西实在是太吉祥如意了,易渡桥看了会,没发现什么,遂准备出门。
白日的白纸村毫无人声,土地干燥,草木故难以生长。举目望去,尽是黄压压的颜色。
迈过老旧的门槛之前,老婆婆唱的歌声忽然高了几分。
“拜纸仙,泪涟涟,柴火堆里苍生骨,白纸村里孤魂冤。”
等到易渡桥驻足细听时,歌声偏偏又消失了。
“大阵里的每处变化都相辅相成,定然不会白唱首童谣给我听。”
她专注的时候习惯垂下眼,盯着地面,“柴火堆里苍生骨……”
在她说出口的一刹那,尘土扬了起来。
易渡桥猛然擡头,村里的小路上兀地出现了个豆丁大的孩子,手里摇着拨浪鼓,是个男娃。
这个小男孩她也记得,当日在街上唱秦楼楚馆的花曲子的,也不知挨没挨过家里长辈的揍。
蜃楼大阵很喜欢从她的记忆里寻些人的壳子。
易渡桥偏首:“方絮有问题。”
徐青翰立刻反应过来了,奇怪道:“我忘同你说了,师姐和你师父都来了,但你怎么知道的?”
易渡桥失声道:“吴伯敬来了?”
不早说!
“你等等,先和我说,方絮怎么有问题了?”
易渡桥:“蜃楼大阵喜欢捏出来我认识的人不假,但模样肯定是变不得的。可昨夜我看到的方絮不同,她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余下的不用她说,徐青翰便领会到了。
“所以,那个小姑娘有可能是阵眼。”
“方絮肯定在里面干坏事,等我把她处理了。”
易渡桥:“……”
徐青翰:“……”
两人面面相觑,心里均想着至少能确认对方不是纸人了。
就没见过能这么偏的。
徐青翰决意痛改前非,好生讨好易渡桥:“你说得有理。”
正当这边讨论得驴唇不对马嘴,地上的小孩听不下去了,拨浪鼓摇得震天响:“喂!”
被打扰了与易渡桥讲话,徐青翰十分不爽地低下头,勉强将视线分给了他点。他笑得如沐春风:“你这拨浪鼓怎么样?”
小孩被问懵了,下意识答:“这可是我最喜欢的拨浪鼓!”
“原来是这样。”
徐青翰的笑意更深了,当年他就是用此等笑容在永安城里作威作福的,别家公子哥一看他笑转头就跑,“哥哥告诉你,城里的拨浪鼓自己就能响,还能唱歌。你这种破烂,一个大子都不值。”
犹嫌不够,他补充道,“玩这么土气的拨浪鼓,别的小孩可是会笑话你的。”
此番话完美地拿捏住了小孩脆弱的自尊心,那小孩不可置信地瞪了徐青翰半晌,不太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嘴损的大人。借着,他品过来味了,瘪了瘪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徐青翰心满意足地打开扇子,摇了两下。
扇子很快便摇不动了,从小路那边跑过来一个女人,面色红润,眼睛黑亮,把突然出现的小男孩抱进了怀里。
徐青翰讪讪一笑:完了,给人家的娘招来了。
易渡桥面无表情:自己闯的祸自己担。
那女人的面目算得上凶恶:“便是你欺负我的孩子?”
徐青翰撒谎不带打个草稿的,叠声道:“我可没。我就是同他讲了讲外边是个什么样的,你听过永安城没?”
他在试探那女子。
她像是看见了什么恶鬼,脸上的凶相被一层惊惶的神色覆盖,急急地抱着孩子后退了步:“你怎敢提那些东西!”
徐青翰奇了:“我提什么了?”
女子:“你在此处提到外乡,是对纸仙的不敬!明日便是祭祀之日了,你们还是早些回去祈祷,否则明日纸仙降罚,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的身量与易渡桥差了半个脑袋,清瘦得很,抱孩子走起路来却分外的快。还不等徐青翰再套些话,那女子已经飞快地离开了。
易渡桥自言自语:“明日祭祀。”
徐青翰无比顺畅地接话:“就是你我掉下来那个台子,也不知道不用火怎么点柴。”
忽地,易渡桥没头没尾地问:“你昨日敲了多少人家的门?”
徐青翰没反应过来,嘴比脑子快:“一大半了,就差西边那十来家。”
“你说你把纸人安置在居所里了?”
吴伯敬瞧起来不像身在阵中,像在永安城里最舒坦的客栈,“我不信他们不查房里的人。小絮,做事要学会‘藏’。”
方絮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苍枢山上的无情剑修在邪修头子面前俯首,要是这副卑躬屈膝的模样被岑小眉她们一众弟子看见,怕不是要当场碎了道心。
被吓碎的。
叩门声响了三下,屋内毫无回音,没人给他们开门。
奇怪,青天白日的,家中怎会无人?
易渡桥与徐青翰对视一眼。
纸人跑了。
他们来晚了一步,倒也不算无功而返,起码知道这地方和吴伯敬他们肯定脱不了干系。
就算现在吴伯敬突然失心疯了,跑到易渡桥面前嚷嚷说蜃楼大阵就是他布下的,她也不会惊讶了。
她就地趺坐下来,丝毫不在乎裙摆被土沾脏了。
但徐青翰在乎。
他忙脱下外袍,随手叠了两下就要往易渡桥的身下塞:“地上脏,你坐着这个。”
怎么好像自从暴露了身份后,徐青翰脑子都不好使了?
易渡桥把衣裳推了回去,礼貌地解释道:“我学过避尘诀,捏一个就好。”
徐青翰明白他关心则乱,惆怅地抓了抓头发,顺便摸出来了根新的发带换上。
头可断血可流,他绝对不能埋汰成猴!
古往今来,身陷至蜃楼大阵里还能关注形象的估计也只有他一人了。
说实话,徐青翰总觉得这阵出来的蹊跷。
他是不爱看书,并非不看。刚入门时李阅川天天管着他读书,背不出来要去抄经,再背不出来就得痛失口腹之欲,眼睁睁看着饭食被拿去喂灵兽。
再加上有方絮的衬托——这人简直过分极了,看阵法符咒过目不忘,心法看过便能融会贯通,活该她冷着张脸做冰雕!
而在浩如烟海的阵法里,专门有一页写了蜃楼大阵。
徐青翰记得格外清楚的原因无他,那书底下不知被哪个前辈看过了,标了一则仙门的奇闻异事。
说是当年有个前辈痛失爱侣,伤心之下创造出了蜃楼大阵,以爱侣的尸骨为阵眼,使得阵中种种届时彼此间的过往景象,终年沉溺于中,最后走火入魔而亡。
徐青翰读完了扼腕叹息,思及只剩一截小指骨的易渡桥,兀地扼不出来了。
他向后翻了翻,那写字之人继续写道:此阵违逆天道,已成禁阵,失传数百年。
吴伯敬怎么弄来的禁阵?
还有那个阵眼。徐青翰顿觉毛骨悚然,嘴皮子飞快一碰,把这事捡着同易渡桥说了遍,并适时略去了他不爱读书和李阅川斗智斗勇的那段。
徐青翰是不是读书的料子,易渡桥比他知道的都清楚。
她没戳穿,仔细地听徐青翰讲那段关于蜃楼大阵的趣谈。
“我在想,这里的阵眼是不是方絮布的。”
故事不长,说完后,徐青翰一时疑心他们想岔了,阵眼其实根本就不在那个和方絮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纸人身上。
故事里的仙人用道侣的尸骨做的阵眼,方絮她好好的大活人,还能用什么做?
修士一生几千岁,值钱的也就那几样东西。
丹修的丹药,器修的仙器,苍生道修士的花草与灵兽,剑修的剑。
无情道的……道心。
“以心行道,的确要依靠道心。”
易渡桥本身就是个例子,淡淡道,“无论是杨柳枝,还是你的不退剑,在我这种人的手里无甚差别,想来方絮也是如此。”
她提出了新的问题,“但如若是这般,她想要什么?”
徐青翰毫不犹豫:“她一定看上我这副皮相了。”
易渡桥惊异地看向他,莫非当年方絮不是为了诓他入局,而是当真倾慕于他?
于是,徐青翰继续煞有介事地道:“她和吴伯敬待在一起,定是想换了我的脸给那老头子用去。不行不行,我可不想后半辈子都当个老头!”
刚升起来的心绪碎得一干二净,以后再也不能信他了。
易渡桥思索道:“你我入阵,可能并不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仙鹤出事,应当赶过去的是李阅川。就算是他们多管闲事过去了,谁又能保证徐青翰必定会手欠那么一下,刚好把机关敲开了?
他们很可能是误打误撞进了大阵,以至于方絮他们措手不及,只能强行跟了进来。
吴伯敬本来在断月崖算账算得好好的,突然飞来了玄晖峰,想必也是因此原因。
易渡桥的思绪转得飞快,冥冥中,她总觉得忘了点什么。
“所以辜月,你当时看到仙鹤时为什么一点也不惊讶,好像早就知道。”
徐青翰更像是象征性一问,他打定主意要跟易渡桥走,要是杀仙鹤这事是她干的,大不了就不做二十四孝好徒弟——虽然他也没做过,和李阅川撒个谎,就说被他烤了吃了。
徐长老一生搅混水,忽然被栓上个绳,高兴得尾巴都打旋,也不管绳子那端的人乐不乐意牵。
恨嫁恨得惊世骇俗。
易渡桥:“我偷偷下山去看了灵石的走向,发现最近有几笔天元的来源不对。”
徐青翰:“偷捕灵兽?”
易渡桥:“偷捕灵兽。”
大楚国境里严禁偷捕灵兽,抓到了就是死。做这行的日日吃的都是断头饭,若不是亡命徒,断然不会做这一行。
徐青翰摸了把纸砌的墙,不易察觉的灵气附在其上,他了然:“我说哪来的那么多灵气驱动这么大的阵法,仙鹤肚子里的天元还不够一口的,原来早有储备。”
他们正巧撞见仙鹤们被大阵“吃”了,才随之掉了进来。
至于是自投罗网还是其他的,想来是要看造化的。
徐青翰显然把他当成了“造化”本身,兴致勃勃地甩开扇子:“不如明日祭祀,我们去动火玩玩!”
易渡桥:“怎么突然想动火?”
小鹤的警告如同指甲刮木头,嘈杂得很。它特意重复了几遍不要动火,想来这是白纸村里最重要的一条规矩。
但易渡桥不得不承认,她动心了。
冷风吹过祭台,干燥的柴火高高堆于其上,长短不一,比凡人常用的柴火更细些,与方絮垂在身侧的手腕差不多粗细。
小方絮的脸上带着婴儿肥,懵懂地被她牵着手,想了想,另一只手拉住了吴伯敬。
“凡人的孩子似乎很喜欢这样牵着爹娘。”
吴伯敬被握住了食指,“你记得将她藏好,今晚切莫再跑出来。”
方絮没动。
她的抵触之意太过明显,无情道的传人脸上许久未曾露出如此明显的情绪。
她或许只浅浅皱了下眉心,寒冰裂开道缝隙,里面装的是茫然无措的小方絮。
吴伯敬并未留情,与那个会给易渡桥买糖人的师父截然不同:“你的无情道莫非是一纸空谈?”
方絮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松开了拉着小方絮的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方絮明白。”
夜里,易渡桥依旧将窗户推开了条缝。
老婆婆离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她带着一筐金元宝,去集市里叫卖去了。
“糖葫芦,新做的糖葫芦!”
“我老婆子新折出来的金元宝——”
“哎呀,你卖这个晦不晦气。都来瞧瞧红双喜,整个白纸村都没有比我这的花样更多的了!”
易渡桥听了一会,无端觉得耳熟。
“一群纸人还好意思说金元宝晦气,啧啧。”
徐青翰懒洋洋地往床头靠,想起来易渡桥还在对面,艰难地挺直了,“昨晚他们也这么喊的,词都没变。”
是了。
他们回来时,婆婆的话也没变。她本来以为只有进屋时才会这般,原来整个白纸村都处于昼夜轮回的交替循环之中,唯有一处不同。
祭祀。
听昨天那女人的意思,祭祀隔段时间才有一回。
那么它就是白纸村里唯二的变数了。
还有一个是小方絮,没找着。
纸仙,火种,还有纸人。
七条村规里提及的事物祭祀都占全了。
易渡桥闭上眼,打坐入定。
等她出去就把这破阵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