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2/2）
姜乔感觉到身上的冰冷，那股子的冷，似乎连意识都要冻住。
但镌刻在灵魂里的情感，早已深入骨髓，即便是意识被冻住，也会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
——“我想回家。”
是的，我想回家了。
回到那个水蓝色星球，回到那个和平稳定的家园，回到那个不大但布置温馨的出租房，回到青葱的校园里，回到老师身边……
每天上课、吃饭、做研究、上网冲浪、喝肥宅水……
历经了三千年，姜乔此时想起这些，仍觉得往日清晰如昨天。
那些平凡而普通的日子，看似辛苦却处处都有小确幸的生活。
那些没有战乱，没有纷争，她可以深夜随意出门，安全、自在的家园。
此刻，汹涌的怀念，令她潸然泪下。
“我想回家……”细细的嗓音里，溢出从未有过的小呜咽，心酸的像未成熟的柠檬，外皮还是青色的，不仅酸而且涩。
唯有那股思念是泛着甜的。
随着四肢百骸的血管，掺杂逐渐冰凉的血液里，慢慢变成了金色的蜂蜜。
当下的情绪是酸涩的，可思念和过去的美好记忆却是甜的。
然而，思念汹涌过了头，沉淀在深海的巨大孤独感上浮起来。
独在异乡为异客。
姜乔从未深刻理解过这句话，可现在她理解了。
三千年后的星际，她看不到熟悉的面孔，看不到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的同胞。
深刻在灵魂里的羁绊，猝然的断了一头。
她遥望过去，只看到沉沉的虚无的黑暗。
于是，她一直忽略的孤独，沉淀发酵，最后变成了怪兽，此时咆哮着，一口就把她吞没。
血脉的同宗同源，当身处同族之中，它微小到毫无存在感，甚至人人都能忽略。
可当孑然身处异乡，它就成了床褥子里的一粒豌豆，不管你是平躺还是侧躺，或坐或站，它都磕着你的每一寸皮肤，叫你再不能忽视。
那种感觉，如同一头狼被族群落下了。
从此，夜夜对月嚎叫，也呼唤不来同宗同源的族群。
姜乔就是那头孤狼。
“我想回家……”
“……这里……没有我的家……”
“我的家人……我的兄弟姐妹……”
“……他们都不在这里……”
……
听说，人死了后，灵魂会自发魂归故里。
姜乔缓缓闭上眼睛。
即便是不能，那么也请允许，她的灵魂进入地下城，和那一千一百九十九位火种同胞在一起。
我想回家。
我要回家……
……
被光影揽着的姜乔动了动，四肢摇晃了两下，挣扎着两下站起来。
她这么挣扎的时候，身边支撑的力道没有丝毫反应。
姜乔疑惑转头：“元……”
下刻，黑眸骤然一缩，心脏几乎停滞。
没有人，除了了金色的光影，元一根本连身体都没有了。
姜乔指尖颤抖，心脏又莫名开始钝疼起来。
她垂下眸，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两个干巴巴的字眼。
“抱歉……”
嗓音带着沙哑，像是被粗粝的冰渣磨过。
涣散不稳的青年虚影，盯着姜乔看了会，忽的光线摇曳，影子好像弯了弯腰，低头凑近了她的脸。
姜乔感觉到眼尾一凉，那点湿意消失，她擡头恰映入一双琥珀色的眼眸里。
是，元一。
他刚才的动作……
姜乔心头一悸，再眨眼青年的影子已经抽离站直了。
“我，”她顿了顿，“我会念着你。”
在她仍旧活着的每一分钟，在她人生的最后一秒钟，她都会念着他。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如果他需要的话。
虚影青年点了点头，他双手一托，姜乔整个人就站了起来。
她回头看向地表，视线不经意掠过，就和直播镜头对上了。
那一眼，看在了全联邦民众的心尖上。
“啊啊啊啊啊！我受不了，谁去救救他们？”
“呜呜呜，我已经哭整整一个小时了，哭脱水了都停不下来，黑星好惨啊。”
“最绝望的是什么？是我们的联邦军团就在现场，明明可以立刻救他们，但是他们却什么都不做，我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姜乔去死，这才是最绝望！”
“QAQ不要啊不要啊，我他妈都没力气愤怒了，只剩下难过了。”
“完了，全星际人类都完了……”
“气抖冷.jpg，我已经再去开星船的路上了，他们不放过姜乔，反正早晚畸变死，我先开星船撞死他们。”
……
熊熊如火山的愤怒喷涌之后，就是无法遏制的绝望和悲伤。
那种绝望，是飞蛾自此失去火光，航船失去灯塔，每一个人都将在不久的将来，坠入万古长夜。
从此，任何人都再没有明天。
人类，走到了尽头。
悲泣、绝望、哭喊、嚎叫……
任何的情绪，在此刻都成了多余。
原始种植物再次灰飞烟灭在眼前，曾存在于传说中的“绿色”，又一次的灭绝在众人面前。
触手可及的希望坠落，还有能比这个更绝望？
那唯一可以种出原始种植物的种植师，此时更是生死不知。
他们想救下她，军部三个军团就在那里，也能救下她的。
然而，仍旧只能看着，看着全联邦唯一的救赎，一分一秒的走向死亡。
强烈的痛恨，澎湃的自愧，像是蔓延迅猛的瘟疫，在每一个人心里肆意滋生。
这种“瘟疫”无解，且还是以情绪为传染媒介。
无人幸免。
……
黑星大气层。
联邦军部，三个军团的人都傻了。
宽阔的光屏丧，清晰的映照出黑星被摧毁的瞬间。
他们看到青翠的原始种植物碎裂成渣滓，他们看到土地崩裂，他们看到炙热岩浆从地心喷涌而出，埋葬脆嫩的青草，流淌过肥沃的黑土地，凝结成厚厚的壳。
黑星毁了。
密密麻麻的军舰，悬停在大气层里，此时连动力源都凝固了般。
“啊！”
第三军长蒙威突然大喊一声，他最先反应过来，扑到工作台前，将呆若木鸡的操作员推开。
“姜仲！”他双眸泛红血丝，脸上横肉扭曲，表情狰狞恐怖。
姜仲，给我死！
第三军团主舰，威力最大的高超音速反舰导弹，咻咻尖啸着喷射出去，带着冷刺的仇恨，狠狠的击打在无标识战舰上。
轰！
无标识的战舰，被围困的其中一艘，舰身正中反舰导弹，像一朵烟花，嗤啦就火花四溅。
一艘无标识战舰坠毁。
这像一个信号，惊醒了另外两位军长。
两位军长愤怒难当：“给我轰死他！”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军部三个军团的火力，在反应过来后，所有的炮火都对准了那两艘战舰。
本是用来掣肘姜乔的战舰，谁能想到姜仲竟还有毁灭之光这种东西。
他们后悔，悔恨的肠子都青了。
他们羞愧，愧的成为全联邦的罪人。
如果姜仲是罪魁祸首，他们就是助纣为虐的帮凶。
旁观，有时候也是一种罪。
蒙威喘着粗气，咬着牙齿抓下军帽。
他看着焚烧掉落的战舰残渣，又看着被两道金色光带萦绕在半空的姜乔身影。
一时间，他苦涩难当。
蒙威：“错了，一切都错了……”
只是可惜，一切都晚了。
……
那一天的炼狱黑星，星球面积少了五分之一。
那一天的黑星，没有迎来黑夜。
半空中，毁灭之光残留的光线，亮白到刺眼，久久都没散去。
那一天，黑星上和联邦的所有人，都看着出现极昼现象的天空。
云层之上，是同样沉默看着的联邦军部。
那两艘无标识战舰被击打坠毁之后，四分五裂的掉落到地面，却没有人有心情去搜寻。
每个人都在看着一处——
白光的中心，金色光带萦绕的源点。
姜乔。
每个人都在看着那道乌发飘动的纤弱少女身影。
同时，没人注意到，位于黑心地心处，毁灭之光和地心能量坍缩爆炸后，空间撕裂形成一隅的真空环境。
在那真空里，微小的奇点出现了。
以奇点为中心，能量和气流旋转坍塌，形成一股吸力，出现拳头大小的“空洞”。
——黑洞！
一黑洞出现了！
起先，只有芝麻大小，后来是鸡蛋大小，接着扩展成拳头大小。
在黑星出现极昼之时，这黑洞像是活物，已生长到脸盆大。
此时，仍旧没人注意到。
……
姜乔感觉到冷了。
不是皮肤上的冷感，而是从意识里、从灵魂里渗出来的冰冷。
呼。
她呵出一口气，视野都模糊了。
片刻间，她像是不知道要干什么，就那么呆呆的被虚影青年半抱着。
冰冷袭上后脑勺，姜乔觉得她的思维都要转不动了。
雪白无血色的双唇嗫嚅了两下，她轻如游丝的吐出名字：“……元一……”
她茫然的说：“元一，我有点冷。”
躯体已经不存，只有光影虚构的青年，默默的收紧了双臂。
然而，姜乔仍旧什么都感知不到。
她的视线，落在虚无之处：“元一，你是华夏的龙，我……你说……我能回到家吗……”
她向青年求证，想要一个安心的答案。
元一没法回答她，甚至一个字音都说不出来。
他能做的，只有让金色光带越发靠近姜乔。
天光明亮，将天际的云层都映照成了亮白的。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黑星的背面渐渐暗了，可浮岛这面仍旧亮的刺眼。
极致的明亮，晦涩的黑暗，同时出现在黑星缺失的断面上。
地心的黑洞，像是蛰伏在深渊的凶兽，虎视眈眈的盯着另一面的昼光。
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空间好像凝滞了，世界好像定格了，唯有时间是在往前流动的。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透亮的光线里，蓦地出现一抹阴影。
光线太亮了，以至于这抹阴影出现的时候，就像是一群白绵羊里，出现了一头黑毛恶狼。
显眼违和，格格不入。
那阴影像攀援的藤蔓，蔓延到高处，再投落下来。
它在膨胀，大到超出了地心，往黑星背后生长挪动。
众人毫无所知的时候，那黑洞延展到了昼光之后。
巴掌大的阴影投落，无人注意。
水缸大的阴影，无人注意。
……
一直到，阴影遮蔽半边天空，将天堂浮岛仅剩的一隅覆盖，将半数的军舰覆盖。
彼时，众人才察觉到不对。
有人回头，立刻就呆愣住了。
“那是……那是什么？”
“从地心出来的怪物？”
“不对，这不是宇宙黑洞吗？”
“这不可能！黑洞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
黑星上的一众人最先看到，紧接着是高空的军舰系统，在同一时间发出警报。
【警报，警报，检测到超出星球数倍的坍缩能量，此能量形成了宇宙黑洞，黑洞吸力持续增加……】
蒙威愣住了：“黑洞？”
在星球内部，怎么可能出现黑洞？
接着，是联邦直播间里的人看到了。
“卧木曹！黑洞！”
“！！！黑星太惨了，被削了五分之一，还出现了罕见的黑洞！”
“@军部，快救人快救残存的原始种植物啊！”
“？？？有谁能科普一下，为什么星球内部会出现黑洞？”
“鄙人星际纬度研究员，毁灭之光是能直接汽化一颗星球的超高能量，虽然是半成品，可能量也不容小觑。”
“大胆推演，毁灭之光挟裹的能量遇到黑星地心能量，两股能量撞击坍缩爆炸，形成了类宇宙的真空环境。”
“黑洞诞生在宇宙，百万分之一的概率，从那个真空环境里出现了奇点，所以就形成了黑洞。”
……
“百万分之一，黑星这他妈倒霉到家倒霉他妈给开门了吧。”
“理论上，在星球内部出现奇点的概率小到几乎不可能……”
“可是，现在黑星上就是出现了奇点和黑洞。”
……
这种不可能但却真实出现了的情况，另所有人都玄幻了。
很快，那黑洞又有了变化。
“快看，黑洞不往里吸东西了，它在……在吐！”
“啊啊啊啊，黑洞里钻东西出来了！”
“那是什么……是什么……”
“瑟瑟发抖.jpg，黑洞里存在活物吗？”
“不可能！黑洞里无法生存活物……卧木曹！”
“卧木曹！卧木曹！卧木曹！”
“尖叫狂放尖叫爬行尖叫！是航母！”
……
黑色的、描着金色纹理的巨物头端，缓缓从黑洞口子里钻出来。
那巨物太大了，黑洞太小了。
于是，就像是西瓜硬是要从鼻孔里钻出来，展露在众人视野的，只是很前端的航母头端。
航母头端呈流线的尖状，锋锐匹练，像是神兵利器，连黑洞都势不可挡。
隐约间，似有暗金色的花纹，析出点点冷光。
那花纹描的图案，像是……一颗龙头！
有人不自觉看看亮光源里的金色光带，又看看缓慢往下挣的未知航母。
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呢。
有人吞了吞口水：“开玩笑吧，星际航母怎么可能穿越黑洞……”
“我们联邦的航母是不能，可如果如果是别的星域科技呢？”
“联邦不是一直没找到高纬星域坐标吗？怎么可能突然出现高纬星域的人？他们是想发起战争吗？”
“咱们联邦造不出这样的星际航母……”
“那个，你们有没有觉得，这艘星际航母上雕着那条金龙……”
……
这话一出，众人就沉默了。
他们当然看见了，航母头部出来大半，航母身上暗金色的图案也越发清晰起来。
那就是金龙！
在联邦，只有具备公众象征意义的图案，才会描刻在军舰身上，寓意庇佑吉祥。
眼下，从黑洞中穿越出来的、未知的宇宙航母身上，出现了众人白日里亲眼见过的金龙！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什么，没人敢去深想。
但隐隐的，众人又有个希翼。
如果，如果这是来救姜乔的呢？
嗡嗡嗡。
航母头部出来，通体幽深的玄色，探在黑洞之外，在苍茫的暗色里，俯视整个黑星。
天，瞬间黑了。
阴影投落，黑夜降临。
唯有乌发黑眸少女悬停之处，尚有源源不断的光亮还在散发。
毁灭之光的最后威能，还没有彻底消散。
于是，一幕奇异的画面形成了。
极昼的黑星，瞬息之间就进入了极夜。
巨大的星际航母，虽只展露了头部，可仍像是一头翺游云端的玄鲸，遮天蔽日，巨大无比。
这么大的动静，意识恍惚的姜乔也注意到了。
她和元一还处于深度共感状态。早在星际航母钻出来一个尖的时候，她就听到了声音。
“检测到黑洞出口坐标，蓄能30%，40%，60%……”
“玄鸟将准备曲线跃迁黑洞，全体注意，准备跃迁……”
“检测到未知星球，进行星球扫描，空气湿度正常，森林覆盖面积……”
……
隐隐预约，啰里啰嗦。
那些声音，有纷乱的人声，也有机械合成女声，时远时近，就像是一大群蚊虫，围在姜乔耳边打转。
“好吵，”她低低吐槽了句，“谁在说话……”
金光虚构的青年，擡手摸了摸姜乔的脸庞，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有声音。
姜乔不想动，她又冷又轻飘，身体重意识却轻，轻的像是风一吹就能飘起来的棉花。
姜乔只觉得越来越冷了，呵出的呼吸都变成了白雾。
那些声音，还在断断续续传来。
“曲线跃迁中，跃迁度40%，50%，60%……”
“黑洞通道狭窄，跃迁难度上升，准备振荡器拓展……”
天色黑了。
姜乔的视野黑了。
她眨了眨眼，看到了黑金色的航母头部，遮蔽了天空。
阴影黑压压的投落下来，恐怖的压迫感往下碾压，令人呼吸困难。
人在未知的巨物面前，不由得滋生出忌惮和恐惧。
暗色越来越浓，覆盖到地面的阴影越来越后。
嗡嗡嗡。
空气里发出嗡鸣，某种人耳听不到的高频声波，从航母顶端震荡开，以涟漪水圈的形状，朝四周辐射，引起空气的同频震荡。
于是，空气发出了嗡嗡声。
黑洞扩大了，航母出来的速度变快了。
姜乔眯了眯眼，模糊的视野里，她似乎看到了航母身上描刻的暗金龙纹。
航母只出来了四分之一，可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纹，咆哮着和只赤红玄鸟，相互纠缠飞舞。
金龙。
玄鸟。
姜乔反应迟钝了，慢吞吞的想了好一会：“又做梦了？”
“元一，你是不是又给我编织梦境了……”
或者说，她要不行了？
身体已经虚弱的感知不到了，姜乔却翘了翘嘴角。
她很慢很轻的说：“元一……我要死了……我的灵魂看见玄鸟航母了……”
魂归故里，所以华夏家人们来接她了……
原来，人死了真的能回到魂牵梦绕的地方啊。
真好……
与此同时，从黑洞跃迁出四分之一航身的玄鸟二代星际航母里，玄鸟系统蓦地响起刺耳警报。
“全体注意，检测到华夏火种，坐标……”
“启动基因扫描，核对火种身份……”
“此火种编号000，姓名姜乔，第一任先驱者的最后一位学生……”
这一系列播报响过之后，在姜乔呼吸微弱下去的瞬息，玄鸟的机械女音爆音了。
——“火种姜乔生命体征正在消失，华夏基因序列虚弱崩坏，符合‘华夏基因病毒’病状。”
——“请舰长携带疫苗，展开营救！”
轰！
这声“营救”一落，所有人就看到航母一挣。
原本慢吞吞出来的星际航母，唰的就从黑洞里整个跃迁出来。
威严、亘古、且震慑寰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