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云(2/2)
霍长歌眼下心情正好,倒也随意,按着肩头的伤,慢慢起身复又坐回椅子上:“你摸啊,它性子可好了,温温柔柔又安安静静,跟三哥哥似的,轻轻摸它不闹的。”
连珍“嗯”一声,谢过她,裹挟一身浓郁花香,小心翼翼向那锦鸡探出手,却不料下一刻,那锦鸡倏然“啾”一声喷了鼻,似是打了个喷嚏,再一振翅,“咻”一声,从她手下贴地低飞出去,又一展翼,“哗啦”一下,直接拖着长尾飞身上了树,竟是碰也不让她碰。
“呀!”连珍猝不及防骇一跳,闭着眼朝后仰倒重重摔在地上,苏梅与南烟远远瞧见赶紧过来扶她。
连珍坐在地上愣愣望着那锦鸡在枝头傲然昂首,眼泪“唰”一下落下来。
“诶?我刚才夸过你乖,你下来!”霍长歌话音方落便被它驳了颜面,遥遥斥那锦鸡,那锦鸡似是听懂了般,于枝头蹦蹦哒哒,清脆叫了一声,一转身,拿尾巴对着她。
霍长歌:“……”
连珍让南烟掺着起来,手背狠狠一抹泪,猛得甩开她,转头就嘤嘤哭着跑出了院去。
霍长歌:“???”
这又是怎么个意思?这也能气哭?
她一头雾水擡眸与苏梅面面相觑,南烟在旁长叹一声:“郡主啊。”
“我可甚么都没干!”霍长歌一脸茫然举了右手,“我发誓!”
南烟:“……”
南烟一瞬啼笑皆非,她原是想说,郡主啊,这大年节的,怎得就又结仇了呢?外面风言风语还没散呢,唉……
连璋与谢昭宁一路回了羽林殿,便径直随谢昭宁进了他右殿书房,反客为主擡手让陈宝退下关了门,面沉如水得立在谢昭宁面前,负手肃声问他道:“谢昭宁,眼下我如实问,便望你能如实答,你如今可是对那郡主已生出不妥帖的心思来?”
谢昭宁正惊异他何出此言,便见他一头毛躁,疾言厉色又质问:“你原先说,你只当她是要人照顾的小妹,可你自个儿瞧瞧看,你对她与对连珍,可还相同?”
谢昭宁愕然一滞,竟是哑口无言。
“你自己半条命都要没了,这火烧眉毛的当口,还替她去担私携兵器入宫的过?你还要命嘛?”连璋拧眉愠怒,沉声对他一甩袖,“你说话!”
“……我是对她起了心思,”谢昭宁沉默半晌回他一句:“却原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甚么?”连璋面色阴沉追问道。
“……说不清楚,兴许,我只是看着她就很欢愉,便觉那样才算是活着吧……这宫里真真正正活着的人不多,我死了,你也死了,死在了五年前,与二姐早就一同困死在她寝宫了,不是么?”谢昭宁轻轻缓缓地说,言辞并不锋利,却透出股子无望与残忍,似是压抑着甚么痛苦,压抑得自个儿已快万念俱灰了,突然间就像是个风烛残年般的老人一样了无生机。
他一语既出,轮到连璋一震,眼眶骤然一红,眼中的严苛与审判恍然便散了一半,嘴唇微微颤抖。
谢昭宁却顾不上他,只兀自低头,望着书桌上那做完了弓箭残留的竹木材料,被堆成了小山似的,眼里从沉寂到有光,似乎只一瞬,他便又愉快轻笑着擡眸与连璋续又说:“可是霍长歌她活着,她就像是一团不熄的火,张扬又肆意,只要我看见她,便觉自个儿也是活着的。”
连璋眼中微光一晃,竟生出浓重的悔恨与愧疚,他凝着谢昭宁莫名颤声道:“你恨我——”
“二哥,我有时常在想——”谢昭宁却截断了他话音,似闻所未闻般,只径自又转了怅然道,“如果二姐还在,是不是,也会长成与她相似的模样?只可惜,宫里终究容不下那样的人,所以二姐她——”
“别说了!那戏演得陛下盛怒,已着虎贲营在暗地彻查,是否有人与前朝勾结将当年旧事宣扬出去,你我本就最有嫌疑!”连璋听他提起二公主连珠,眼里悔疚一放一敛,转身长叹一声,“快到她祭日了——”
连璋拉开殿门出去,痛声道:“待从百将楼里出来,去瞧瞧她吧。”
连璋匆匆得来,又匆匆得走,背影似逃离,这些年里头,总归从不曾好好听他把心底的话说完,谢昭宁也惯了,便如行尸走肉游荡在这红墙青瓦间茍延残喘一般,早已惯了。
他扶着窗前桌案,缓缓沉身坐下,夕阳垂落,只余一线微弱曦光挤过窗缝射进来,他便就着那一缕橙黄暖光,从桌下摸索出一方盒盖上细雕了火舞群山的木匣,仔细将其打开,便见里面静静躺着霍长歌送他的香包。
他指腹小心翼翼得来回摩挲着面上那绣得古怪的云鹤,忍俊不禁,不由忆起大年夜里,他寻陈宝要木匣时,陈宝瞅着那香包天真又惊奇地叹:“呀,殿下,这大扑腾蛾子绣得好别致!”
恍惚间,似乎就又没有那般伤怀了。
只,谢昭宁笑着笑着,又忍不住生出忧虑来,这宫里容不下霍长歌这样的人,于晋帝而言,与她一时是新奇,二时是容忍,三时——就要引来杀身之祸了,就如他二姐与小舅一般,总要生陨在这宫墙之中、血祭这通身枷锁。
是夜,夜深人静,霍长歌洗漱过后上-床,却是了无睡意。
她靠墙坐着,一副若有所思模样,她救驾那会儿便觉古怪,也不知前世此时,前朝可也有这么一次刺杀?
那时无她出手,不知结果又会如何?
只能肯定的是,皇帝仍有惊无险,性命无虞,还是——
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刺杀?
她前世与前朝合谋时,也未曾听他们提及过。
所以为何这一世,他们会选择早了十年,在这样一个时间点上来行刺?
而且,谢昭宁那话又究竟何意?为何前朝反而是晋帝的禁忌?
霍长歌心事重重拥被坐着只不睡,南烟只当她伤口又难受得躺不下,便端了药来与她,待她喝完,又端了碗出去,合上门,苏梅便从外间来瞧她。
“没人了?”霍长歌悄声问她道。
苏梅一摇头:“窗户、门俱合严实了,我查过。”
“那行,我总觉这事儿不大对。”霍长歌一招手,让她附耳上前,低声说,“我依稀记得,二公主、三公主、国舅与皇后,似乎接连薨在年初里,若无意外便是二月,晚了我娘不到半年,想来也是不大寻常。你去小心打探一打探,瞧瞧他们的死因可是与前朝有关,二公主生前性子如何,是否曾与陛下有过龃龉?仔细莫让人注意到。”
她一语即落,苏梅讶然擡眸:“难不成——”
“合谋勾结不至于,但隐情必是有的,你想想那出戏文唱了甚么?”霍长歌晓得她想说甚么,摇头又道,“高门贵胄家的二小姐发现自己父亲谋害了外人,又被父亲将罪名扣在自己身上推她出去送死……那戏里又没大小姐,为何平白要点名那小姐家中行二?怕这故事本该是,二公主偶然发现了皇帝谋害他人的秘密,却反被扣了莫须有的罪名害死了?”
“天……”苏梅闻言惊骇掩唇,不敢置信道,“虎、虎毒还不食子呢,不会吧?”
“不知道,”霍长歌直言,“所以要你查上一查再做定论。”
“可这到底是皇家的事儿,”苏梅只觉若霍长歌猜测为真,她们又探的了这样的秘辛,怕是麻烦就大了,故迟疑道,“又与我们何干呢?”
“总归是隐患,哪里有人谋反只出一计,没有后招的?此番他们虽以卵击石落败,却也探得一二皇帝虚实,得知此路不通,再来,就该变招了。”霍长歌沉吟一瞬,谨慎道,“我一入京,他们便该晓得皇帝在疑爹,你说,若遇良机,他们可会趁势来一出离间计,诱使皇帝先行断去自个儿一臂呢?”
苏梅“啊”一声惊呼,霎时顿悟。
“更别提,若皇帝心中早已心魔深种的话。”霍长歌一语骇得苏梅登时毛骨悚然,“这个推波助澜的波,不必大,只要荡出些风声,便能掀起惊天的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