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2/2)
近年间宋辞经历的太多了,不再能够轻易的相信别人。
可心中赤诚犹存,即便不会毫无保留,至少余一片良善。
她口齿开合,和缓吐出一个字:“好。”
“真的吗?”答案出乎蒋瑶的意料,她显得很欣喜:“那等你成婚的那天,别忘了邀请我!”
“请柬送两份,他是他,我是我!不管他去不去,我一定到场!”
蒋瑶有一腔小姐脾气,好在真挚爽朗。
宋辞与她相视,无论往昔有无恩怨争执,此刻,一笑泯染。
“好,只要你来,我给你留最好的席位。”
——
小寒过去已有几日,病迁所仅剩下最后一批患者,疫病眼看着便要迎来完全的胜利。
王府和食肆这边,也开始筹备起了大婚事宜。
曾经耿耿于怀的“在那里出嫁”,“以什么身份出嫁”……换到如今细想,只觉得无足轻重到可笑。
她决定就在食肆出门,这没什么不好。
前日萧家登门过礼,那排场可谓郑重其事,大张旗鼓,一遭下去半个西丘估计都能听到响动。
代她应下的长辈是钱婆婆,小韵小锦在旁帮忙礼待客人,一切倒也妥当。
昨日,三皇子也跑来跟着掺和,说要沾沾喜气儿。
宋辞了然,在大皇子二皇子相继过世后,他便成了西丘仅剩的储君人选,若不出意外,应当就是未来的新帝。
萧让尘和她都表示过,疫病过后,再无心参与朝事,从此退隐世间,做对闲云野鹤,后半生只管逍遥自在。
而他这举动,应该也是来示好。
他们无心夺权,他不会赶尽杀绝……彼此都不挡对方的道,自然可以和睦相处。
其实要是真的较量起来,一边是正统龙脉,一边是强权和民心,谁也笃定不了必输或是必赢。
尤其在经历过天灾后,众人感悟了许多。
与其你死我活,两败俱伤,不如相安无事,皆大欢喜。
让他去当他的皇帝,萧让尘的幸福远不止权和钱,还有更广阔的天地,和她。
“姐姐,这鸾凤冠可真好看!”李锲端起头面,放到阳光下细细端详:“不过,它没有姐姐好看。”
宋辞正欲笑他油嘴滑舌,还没开口,忽然觉得一阵眩晕,紧接着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她病倒了。
没有咳嗽发烧等症状,就只是毫无预兆的突然昏迷。
有呼吸,有脉搏,但却没有意识。
所有人都以为她感染了疫病,唯有萧让尘暗自纳闷。
现京中早已没有了感染源,若非要说凭空生出,那近日与她近距离接触的亲人们,还有食肆里的亲卫,大家都没有被感染的迹象。
这太古怪了……
整个京城上到皇宫里的皇帝德妃,萧家的老祖母,老爷夫人,萧大小姐,下到受她恩惠的万千子民……天下人,无一不为她悬着颗心,日夜祈祷。
大家都搞不清她是怎么了,就连宫里派下来的御医诊完脉后也是一头雾水。
找不到具体缘由,初步只能先按照疫病来医治。
萧让尘不久前曾听她说起过,好像染病后会短暂的拥有什么“抗体”,于是亲自到食肆照顾她。
他感到很内疚,总认为她是因为去照顾他,落下了隐患,所以才会发病。
宋辞昏迷了两日左右,喂下去的水米近乎都从嘴角流出来了。
萧让尘非常焦虑,翻出她带去王府的那些药,脑中回想着每种药物的作用。
同时他也记得这些药不能多用,否则会适得其反,给身体造成负担。
第三日,宋辞还是没有苏醒。
他喂不进去药,御医找不到病因,气得他坐立难安,怒骂他们是庸医。
入夜,天幕阴沉下来。
萧让尘守在她床榻旁,双手握着她的小手,将柔软纤纤放在唇边。
记忆中灵动俏皮的身影,她嬉笑怒骂,一喜一嗔,无不牵动他的心弦。
如今精灵古怪般的人躺在那里,很安静,很安详,像是睡着了,又像是……
他不敢想下去。
萧让尘攥紧她的手,掌心泛出汗水。
他从未像如今这般害怕失去过什么。
“宋辞……你听得到吗?”
“你这是怎么了?”
“你救了西丘,救了我,为何会被自己困在原地呢?”
“你是不是累了?”
“这么多事压在身上,我知道你很累。那就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就回来,好不好?”
“你还没有履行我们的婚约,你要就这么抛弃我吗?”
“在这世上我曾没有任何期待,断绝七情六欲……你横冲直撞闯入进来,现在又要残忍的离开。”
“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她曾说过她不属于这里,这才是最令他痛心且害怕的事。
“如果你回到你该存在的地方,我又要到那里找你呢?”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随着星移斗转,夜幕渐深。
萧让尘合眸浅眠。
掌中的小手,与长睫共同微弱颤动几下。
追溯过去,那是一片纯白,或者说是虚无。
少女的身影陷入其中,漂浮,游荡,宛若初生般自在舒适,感受不到思考的痛苦。
那种放空一切的无知感,反倒是一种享受。
正当她想攀着游丝,永远飘下去时……一声低喃将她的意识唤醒。
她睁开眼,惺忪迷茫:“这是哪里?”
“用户宋辞,所属地球二十一世纪,因系统漏洞,灵魂碎片掉落至平行世界。”
“期间功绩卓然,三项均达满级,获得优先修复权,回答确认,清除错误记忆,立即回归时间轴原址。”
“……”
周遭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音。
“回答确认,清除错误记忆,立即回归时间轴原址。”
“回答确认,清除错误记忆,立即回归时间轴原址。”
“回答确认,清除错误记忆……”
冰冷的声音机械重复着。
它不懂。
什么都不懂。
宋辞觉得可笑,边笑,边摇头:“错误记忆?”
“你告诉我他们都是错误记忆?”
“那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对的?这些又都算什么!?”
她失声痛哭,怒吼质问。
得来的是系统短暂的沉默。
随即上方重新回荡起旧说辞:“回答确认,清除错误记忆。”
“如果我不清除呢?”
“这是你们这鬼系统的过失,凭什么都要我一个人承担?”
系统再度沉默。
“现代那边怎么样了?我爸妈呢?他们……他们还好吗?”
可能是触发了回复关键词,这次系统有了正常的回答:“经修复,错乱期将缩短至半时之内,用户选择归档,将苏醒至穿越前原位。”
宋辞奋力在它的文字游戏中领会意思:“也就是说,不管我什么时候回去,我的世界时间线只过去了半小时?”
“那我可以选择晚些回去吗?”
“我想再回去看看他……他们。”她中途拐了个弯:“我还没看到西丘重回海晏河清。”
“我和他。”她垂下眸:“还没履行婚约。”
没得到回答。
宋辞怒了:“凭什么呀?你们犯了错,给我造成这么大的损伤,难道不该补偿我吗?”
“我要告你们!我要检举你们!”
她只是情急叫嚣,根本不知道要到哪去检举。
可系统却不再装死,听到检举马上变得态度和善:“将为用户开启自主归档功能。”
“回答保留,开启功能,返回平行世界。”
宋辞抿了抿唇,短暂考虑了一番,开口:“保留。”
“请再次重复,确认保留。”
“确认……保留。”
——
“唔……”
“小辞?!”
“睡得好饱。”
“谢天谢地……”
“咦?你哭啦?”
“怎,怎么可能!”
“你就是哭了!你担心我,舍不得我,对不对?”
“还好你醒了……”
“因为我听见你在唤我。”
“仅此而已吗?”
“嗯……其实……”
“我也舍不得你。”
我再也,不想离开你。
——
朔德元年末,春。
万物复苏,春和景明,新帝即位,长公主大婚。
新朝沿用旧年号,大赦天下,促进农耕,减免税收,造福百姓。
民间对新君赞不绝口,尤其他亲封宋辞为长公主,与自己胞姐并尊,且特出宫驾临津津食肆,以帝王之尊送她出嫁。
当日,除送嫁迎娶两家,城中百姓纷纷自发挂起红绸花,张灯结彩,喜庆的犹如年节一般。
吉时到,宋辞在两个妹妹的左右簇拥下,迈出大门。
她未着传统婚冠霞帔,一顶纯金高耸莲花团冠,半垂发,红色齐胸襦裙上刺着繁重的花纹,身上披着纺锤状暗纹外袍,风一吹,隐隐露出内里布料的花样。
“咱们公主殿下当真是倾国倾城!说是第一美人也毫不为过!”
“公主与王爷,实乃良配!简直天作之合!”
“这个我同意!整个西丘能配得上公主的,只有王爷!能配得上王爷的也只有咱们祈宁长公主!”
“咦?她怎么不绾发啊?嫁为人妇的女子不是都要绾发吗?”
“哎呀!你管人家呢!咱们公主不绾发也好看!”
“可,可是……历来规矩如此,这不成体统啊!”
“规矩就是对的吗?谁定的规矩?犯国法还是犯家规?”
“人家不乐意绾就不绾呗,殿下高兴就好。”
“等等!你们看……婚服内里的花样好像有点眼熟!”
“嘶!我认得……那是万民福!”
在宋辞昏迷未醒的日子里,百姓们自发聚集在街头,一步一拜到通天台为她祈福,望上苍保佑她平安无事。
有巧手的妇人和姑娘,日夜赶工为她缝一万个福字绣,有时夜半借着月光,刺伤手指,来不及喊痛,咬咬牙继续穿针引线。
滴滴血和泪流淌而下,汇集成甘泉,比任何畏惧、后悔、神伤、私愿所生的都要更加虔诚。
万民一心的意愿撼动了上苍,也撼动了她。
他们念着她,她同样也念着他们。
无数个日夜对着山谷的呐喊,终究,得到了山谷内的回响。
她睁开眼,重新踏上西丘的土地,重新站到了他们当中。
出嫁这天,宋辞特意将来自民间的一万个福字缝在婚服内侧,穿在身上,承载着沉甸甸的爱戴与祝福,饶是春寒料峭,亦觉得通体生温。
日光从天边漏出赤金色,打在她的莲花冠上,映得上面嵌着的宝石熠熠生辉。
微风吹拂月白色绸面暗花外袍,露出赤红色内里,显得无比圣洁高贵。
她浅浅一笑,眉心的花钿好似活过来一般,鲜艳却不妖魅。
同样身着婚服,丰神俊朗的萧让尘向他伸出手。
她轻擡胳膊,将纤白柔软的手放入他的掌心。
那一刹,遮蔽骄阳的云彩散去,光华笼罩在二人身上,如若一对降世的神明……
接亲仪队行至王府,在众多亲朋好友的见证下,大婚,礼成。
——
他们的故事很短,往后的日子很长。
宋辞依旧经营着她的食肆,并且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了在西丘各地开设分店的愿望。
在夫妇二人游山玩水设立分店期间,京中的津津食肆便交由宋韵管理。
二妹妹如今小有所成,不再整日怯怯懦懦,大有些宋辞当初的风采。
小妹妹宋锦书念的也不错,还托着和李锲是旧相识的关系,扬言往后要考取功名,入朝做女官!
至于宋姝和章公子,两人本就貌合神离,在宋辞的事后追责下,为了保命彼此互咬,曝出许多滔天的罪行。
他们联同二皇子通敌,买卖官职,受贿敛财……桩桩件件属实,与共犯宋贤一同下了大狱,等候发落,这倒也不算宋辞蓄意报复,无非善恶到头,自食其果。
另一边钱婆婆受赠一处宽敞漂亮的大宅子,乐得不去王府打扰他们夫妇。
她劝说宋辞顾全礼法,好歹管一管亲生父亲,别落了外人口舌。
宋辞无奈,同意了宋朗山带着三姨娘宋然搬进钱婆婆的大宅子。
几个从北境过来的老乡聚在一起,宋朗山变得沉默寡言,自卑谨慎。钱婆婆见他这样,咽回提早准备好的数落谩骂,但平日还是会经常冷嘲热讽,为他曾经对待宋辞不公讨说法。
北境那边,有宋辞在李锲面前进言,润弟成了钦点皇商,除了来往京城与遐州之间,还与外邦互通有无。
宋锦那丫头……似乎对李锲颇有心思。
无奈李锲一心扑在朝政上,不知是真的明君苗子,还是上任先烧三把火,总之还算有所作为,尚没有让朝臣百姓们失望。
宋辞认同李锲这个新帝,却不认同他成为妹夫。
一个女子走入后宫,无非求权或求钱。
这两者宋辞都不缺,当她的妹妹,不会比当皇帝的嫔妃要逊色。
她不愿意看烂漫纯真的小鸟,囚于牢笼,终困苦一生。
别谈什么爱与不爱。
即便真的爱,皇帝的爱,也不可能只给她一人,到最后总归还是会受伤。
“诶……”
“夫人为何叹气?”
“吓我一跳。”宋辞回过头,然后不高兴地皱起嘴巴:“小锦……让人有些不太放心。”
“你说她和小皇帝?”
宋辞一本正经:“她要是有我一半眼光就好了。”
“嗤。”萧让尘不可抑制,轻笑出声。
“各人有各命,别想了,早些安寝吧,明日还要回京呢。”
她纳闷:“怎么这么快?我的方子还没教完呢,不能再多待几天吗?”
“姐姐召我们回去,让帮忙照看几天孩子。”
“啊……”宋辞一想到那可爱且无比折磨人的小外甥,脑袋就开始疼起来:“他们这孩子到底是给谁生的?怎么三天两头就丢给咱俩?”
“莫不是……想暗示我们早日开枝散叶?”
“打住!”宋辞擡起手:“那是不可能的!这里医疗条件这么落后,会死人的!我可害怕!”
萧让尘看她避讳如洪水猛兽似的,投降道:“好好好,不提,不生便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实在不行过两年侄子大了,我把他接过自家来,让他孝敬咱们,就当是这些年照看他的答谢。”
宋辞无语:“你可真是姐姐的好弟弟。”
“好了好了,安寝吧。”
她被他打横抱起,走向床榻。
宋辞忽然又想到什么,对他唠叨:“我早前和爹娘聊过,他们其实是爱你的,只是不懂如何表达。”
“现在你成才了,他们也知道那些年待你太过严苛,有心缓和,却又无从下手。”
“嗯?干什么?”她被放在榻上,用手指戳住愈渐靠近的脸:“我说的你到底听没听到呀?这次你主动点……唔。”
“你们,你们心里都在乎彼此,别拗着,有什么事是亲子间解不开的呢?何况他们也没虐待你,从小到大不是都竭尽全力的栽培你,给你最好的嘛!”
“他们其实很为你骄傲的……”
“我知道。”萧让尘答了一声,随即又低低叫她:“小辞。”
“什么?”
黑夜中,他的眼眸深邃且明亮,透着狡猾:“我最近……好像老毛病又犯了。”
“本来好好的,突然,有些尝不出味道了。”
宋辞眉头一蹙:“真的?那怎么办?”
“要不你再给我治治吧?”
她杏眸里透着迷茫:“现在?这半夜三更的,还要我爬起来给你炒菜啊?”
“不用。”
“那怎么治?不是只有我亲手做的东西,你才能尝出滋味吗?”
“……未必。”
“其实,不只是菜。”
“你本人,也是良药。”
“救赎我一生的良药……”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