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有缺(2/2)
那么,这张符咒怕也是走了大运,意外所得。
松了口气,韩酋眯了眯眼,假装友善地一拱手:“在下姓韩名酋,初来永安镇上,暂居于来福客栈。听闻飞鹏兄潜心读书,特来讨教。”
“韩酋?”
杨飞鹏的目光从他脸上掠过,眉心蹙起,露出思索之色,“讨教?讨教什么?”
“自是圣贤之书。”
“说得倒冠冕堂皇,”杨飞鹏讥讽一笑,“那你方才在做什么?”
韩酋心中一凛,想着自己已将符咒收入袖里乾坤中,便坦荡地张开双臂,让对方瞧清自己空空荡荡的手与袖袋:“飞鹏兄误会了,我只是见屋中无人,风差点将书卷吹落,这才上前想扶一扶。”
杨飞鹏绕过他走到桌前,嗓音漠然:“这么说来,你不曾生出坏心?”
被那道仿佛看穿一切的目光拂过,韩酋顿时噤若寒蝉,回过神来不由大怒。
他堂堂元婴修士,何曾被一介凡人如此看轻?
韩酋望着半步前那道背对自己的修长身影,手指微动,杀意骤生。
然而,就在他耐不住恶念的那一刻,一股深沉的威压登时在屋内荡漾开来,宛如寒风腊月里钻进冰窖,浑身泛寒,僵硬不能动弹。
呼吸一窒,韩酋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
他死死盯住杨飞鹏,大惊失色,只见方才还瞧不出任何修为的凡人青年负手转身,眼神淡淡扫过,那股迫人威压正是从那边传来。
“我已提点过你,莫要生出坏心。”
杨飞鹏陡然冷笑,下颌微擡,笑容中带着睥睨的高傲:“师父命我万不可动用灵力,这才日日描画封灵诀,眼下因你破了戒,该当何罪?”
韩酋疯狂运转丹田,仍一根手指也动不了,眼里一片灰暗。
这是何等修为?光只凭一点气息便能令他无法抵抗,化神?合体?
他实在太大意了!在鬼镇呆了几日,入目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便掉以轻心,殊不知还藏有如斯大能!
心念急转,会画封灵诀,此人当是太虚门出身无疑。
太虚门化神往上的修士……姓杨……?
悚然一惊,韩酋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哑声道:“阁下莫非是……太虚门的不悔真人?”
杨飞鹏斜他一眼,没有作声,但并不否认的态度已令韩酋一颗心沉入无底深渊。
为什么?为什么不悔真人会出现在这里!还伪装成凡人生活?!
想到先前打探到的种种消息,落榜回镇、挑灯夜读、应试秋闱……和杨不悔这一名号联系起来,一时间韩酋满是荒谬之感。
他来不及细思个中关节,想起太虚门与问剑谷一向交好,立即冷汗涔涔地求饶:
“不悔真人误会了!晚辈乃问剑谷弟子,非是有意冒犯!还望赎罪!”
“问剑谷弟子?”
上下打量,尔后是一声轻嗤:“灵力邪祟,气息不清,想来未走正途。就算当真是问剑谷弟子,我也算替他们清理门户。”
说着,杨飞鹏一挥手,韩酋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他万念俱灰,还以为小命就要这么不明不白地丢掉,悲愤之时,忽有人掀开帘子,匆匆忙忙地钻进后屋。
见到屋中情形,杨婶脚步一顿,朴实的面颊浮起困惑与尴尬,捏住围裙道:“在外怎么叫都不见应声,便进来瞧瞧……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怎么会。”
之前还神色恹恹、满面冷傲的杨飞鹏飞快变脸,眉目柔和地迎上去,声音犹如和风细雨,清朗温润:“我与韩兄相谈甚欢,竟忽略了外头的声音,是我不好。这么着急,娘是有什么事吗?”
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杨婶放下心来,点点头笑道:
“你是不知!小草他回来了!”
“小草……”
杨飞鹏唇角一抽,杨婶没注意到他神色古怪,唏嘘着说:“就是你小时候常常照顾的李草弟弟啊,他娘去世后,这孩子神智不太清醒,后来被他舅舅接走了。想不到,居然还有再见到他的这一天……都长这么大了啊,傻病也治好了……”
“我记得的。”杨飞鹏唇角抽搐得更厉害了,“他舅舅没跟来吧?”
“说什么话呢,这都多少年了。”
杨婶摇摇头,“他舅舅怕是早已……待会儿见到人,你可别瞎提。”
激动慢慢平复后,她想起屋里还站着一人,不禁歉意道:“小韩,今天可能不太方便,要不,等明日再让飞鹏去客栈找你?”
随着这句问话,韩酋发觉自己突然能动了,接到杨飞鹏冰冷的威胁眼神,他不敢造次,低眉敛目识相地说:
“哪里,本就是我擅自叨扰。既然有故旧来访,我怎好厚着脸皮继续打搅?刚刚也聊得差不多,这就先回客栈了。”
说罢,他连忙转身,在杨飞鹏漠然的注视下迈出屋门。
这一遭可谓死里逃生,韩酋大呼走运,看来杨不悔不愿在他的爹娘面前露出破绽,才叫他有机可乘。
他摸着袖中带走的封灵符咒,再不敢肖想那还没着落的天地灵物,有了这个,也不枉此行,得赶紧在对方被世俗牵绊时快些离开才行!
心底焦急,脚步便更为仓促,直直往镇口走去。
“哎哟!”
实在被莫名出现在镇上的不悔真人吓得不轻,韩酋神思不属,不慎撞到了沿途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
肩臂相触,似碰上了块坚硬顽石,韩酋还未喊痛,就见那老人家先愣了下,随后十分做作地往地上一跌,口中连声呼痛。
“年轻人,走路看着点,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哪里经得住你这么一撞?”
老人柱起拐杖颤颤巍巍地起身,撚着长须摇头叹气,韩酋察觉到四周投来的谴责视线,怒意翻滚,却不敢反驳,忍气吞声道:
“是我走神了,抱歉。”
说罢便甩袖要走,擦肩而过时,那老人忽然不依不挠地拽住他:
“留步。”
韩酋不耐烦地望过去,蓦然一怔,但见面前白发白髯的老者分明一副形容枯槁的模样,一双眼眸却极清极亮,流转着深邃的光华。
被如此打量,好似连身世来历一道看透,韩酋起了满臂的鸡皮疙瘩,正欲甩开,老者却自顾自地松了手。
“既然抱歉,不若请你送我前去来福客栈,如何?”
韩酋想也不想就要拒绝,还未开口,便听他道:“我年幼离镇,回来已不识路了,年轻人,就当发发善心。倘你愿意,老朽有一礼相赠。”
凡人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
韩酋不屑一顾,可听此话,又对上那满怀深意的眼眸,难免心中一动。
“年幼离镇……莫非,你就是杨婶口中那个李草?”
“不才已随母改姓陈。”老者笑吟吟地应下,“前去客栈,便是要见杨婶一家。”
竟然当真是那个回乡的傻子!
韩酋心思再度活泛起来,贸然离镇,兴许走出的刹那便会被杨不悔出手杀死,那般修为的大能想要做什么,不过神念一动的事情。
可倘若与此人一道,为了不引发动乱,他定不会贸然动手,待走远些,想必也不屑于特意追杀,比独身离开更为妥善。
想到此处,韩酋便一转态度,热络道:
“这不正巧!我刚在杨家做客,若不嫌弃,可否让我同行?客栈在这边,但随我来。”
陈草微笑着走在他身后,手中拐杖“笃笃”地点在青石路上,莫名让韩酋一阵心惊肉跳。
“这里一点没变啊,和印象中的路一样。”
许是被路边景象勾起回忆,陈草的声音从后飘来,带着叹息般的感慨。
韩酋试探地问:“距老人家离乡,约莫过去不少年了吧?”
“我十多岁时随舅舅离开,算来,也有三四十载了。”
十来岁,三十四年?
眉头一皱,韩酋往后瞥了眼,想来这人最多也就五十多岁,怎么老得跟耄耋之龄似的。
“过去这么久,为何忽然想起要回来瞧瞧?”
“倒不是忽然想起。”陈草平静地说,“只是数年前,此地还是一片疮痍的乱葬岗,想回也回不来。”
这还是第一回有人好不避讳地在他面前提起鬼镇隐秘,韩酋目光闪了闪,看来,这老头知之不少。
“乱葬岗?”他故作惊讶,继而摆出一副思索模样,沉吟着说,“实不相瞒,我并非永安镇人,这几日姑且在此落脚,觉得这镇子……着实有些古怪,遮遮掩掩,像是藏着什么。”
“呵呵……”
想不到,听见他这番话,陈草毫无慌乱,反而轻声笑了出来。
笑完,他径直道:“古怪也是自然,毕竟,这镇子的人在几十年前被卷入仙门之争,死过一回,如今一朝死而复生,想必还未适应,也不愿为外人知晓。”
“什么?”
韩酋万万没料到老者会这般坦荡,脸上的意外反倒成了最好的掩饰。
但他很快收拾好心情,意识到这是个刺探消息的好机会。
“死而复生……此话当真?这怎么可能?”
“是啊,这怎么可能?”陈草低低念了一声,“谁也不曾想到……兴许,有时连上苍都看不过眼,想为遗憾求一个圆满罢。”
“我曾听闻,仙家道法成千上万,天材地宝神鬼之能。”
韩酋语气泄露一丝焦急,“有没有可能,是这镇子里藏有此等灵物,方才带来生机?”
陈草却没有回答:“到了。”
拐杖敲击的声响骤然一停,韩酋也意识到自己的急躁,闭口不语。
擡眼,发现他们已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客栈门口,杨飞鹏正抱臂倚在墙边,冷眼望来。
一颗心悬悬吊上嗓子,轻飘飘的视线犹如山岳压覆,叫韩酋掌中满是汗渍,极力克制,才没有生出颤抖。
好在,杨飞鹏并没有多做为难,朝陈草点点头后,转身就进了客栈。
果然如自己所料,韩酋松下口气,比起处置一介小小修士,掩饰好身份对他来说更为重要。
如此一来,只要跟紧这个陈草,说不定还能在镇上多留些时日,找机会探寻灵物……
“韩小弟,怎么站着不动?”
正想得欢,前边陈草唤他道:“快些进来吧。”
闻言,韩酋当即迈开步伐,随他一路行至客栈二楼,停在定好的房间前。
房门大敞,杨飞鹏与陈草已坐在其中,两双眼眸盯着他,一边微带嘲讽,一边清澈含笑。
不知为何,韩酋莫名感到有些不对,走进屋时才猛地想到——他从未和陈草介绍过自己,对方如何知道他姓韩?
“咔哒”一声,门在身后关上,陈草眯起眼,冲后背湿透的韩酋招招手:“来。”
韩酋瞥了眼毫无表示的杨飞鹏,咽口唾沫,慢慢挪到对面,身体有所准备地靠着窗户,勉强微笑:
“老人家实在客气,不知带我来此,是想做什么?没事的话,我还有账房的活计……”
“别着急。”
陈草慢悠悠地说,“说好领我来此,有一礼相赠,岂能无信?老朽身无长物,只这吃饭的本身尚可称道,今日便送你一卦——”
听到此处,韩酋脸色已然变了,算卦和杨不悔这个名号联系在一起,只能令他想起一个人。
杨婶的话再度浮现耳边,儿时被舅舅接走,陈草……姓陈……
瞬间惊骇欲绝、肝胆欲裂,他这是走了什么霉运,竟在这偏僻的小小集镇上接连遇见太虚门的杨不悔与陈不追?!
来不及多思,听到窗外传来钱掌柜说话的声音,韩酋绝望之中生出一分侥幸,身躯二话不说往后撞去,徒留陈草话音飘扬在半空:
“……我观你印堂发黑,今日命中泛煞,诸行不宜。”
“哗啦”一道巨响,窗棂被撞了个粉碎,陈不追看着眼前的大洞,转向杨不悔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师弟,你怎么不拦住他?钱掌柜的来要赔偿,该如何是好?我身上可没多少银钱。”
“你不也没拦。用法术修好就成。”
杨不悔翻了个白眼,“还有,照年纪算,你也不过四五十岁,扮成老头做什么。”
“四五十岁不该这副模样?”陈不追爱惜地摸着胡须嘀咕。
“谁教你的?”杨不悔嗤道,“在我爹娘过来之前赶紧换副模样,省得他们以为你在外饱经风霜,回头又要忧心。”
“是是是……师弟啊,你最近是不是变得有点嚣张?”
嘴上这么说,陈不追却是清楚,永安镇失而复得,能弥补从前犯下的过错,承欢爹娘膝下,真正解开了杨飞鹏的一桩心结。
“也罢……”
他叹息一声,唇角却微微上扬。
杨不悔朝窗外瞥去,瞧见韩酋连滚带爬逃窜的背影:“这就不管了?”
“我说过,”陈不追老神在在地笑了笑,“他今日诸行不宜。”
从二楼摔下,顾不得形容凌乱,韩酋拔腿就跑,一直绕到走廊前看到钱掌柜等人,紧绷成线的神经才稍稍松懈。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呆在凡人中间竟会令他如此安心。
“小韩,方才那声音是?”
钱掌柜看他这般狼狈,眉头顿时皱紧,韩酋却无心再留,有气无力地说:“掌柜的,账房一职,我怕是不能胜任了。家中有急讯,眼下就走,不知可否相送一程?”
“这……”
不知发生了什么令他如此面色严峻、隐约带着惧意,给出的借口也漏洞百出。
钱掌柜本欲过问,又下意识想起这些天来对方有些古怪的行为,终究犹疑地点点头。
“那好,我便送你到镇口。”
有了他的答应,韩酋仍不敢掉以轻心,一直在客栈前堂等到杨叔杨婶上门,确定那两位一时走不开,这才动身。
送到镇口也还不够,又央着钱掌柜多往前行了半里路,韩酋才依依不舍地放人回去。
那道滚圆的身影方才消失在道路尽头,他便使出浑身解数,唤出灵剑,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往外飞驰。
没头苍蝇似的狂奔了数个时辰,丹田亏空,韩酋才心有余悸地停下。
“呼……”
拭去额头冷汗,荒野杳无人烟,北风迎面一吹,竟有劫后余生之感。
他撑住剑,正欲寻处地方休息,五感忽而捕捉到某种声息,眼神陡然一凝。
“什么人!”
“问剑谷韩酋,道号自成,修行邪术十载,戕害同门师兄一名,金羽宗弟子三名,乾坤谷弟子五名,散修三十七名,共计四十六人。依照谷规,当逐出师门,废除灵根,刑堂受戒,以儆效尤!”
树影后,一道挺拔的白衣身影缓缓走出,面色沉着,一字字地宣告道:
“我乃问剑谷善功堂执勤,奉命前来捉拿叛孽,韩自成,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我道是谁,原来是我们自衡师兄!”
与杨不悔陈不追二人相比,眼前之人简直称得上可爱,韩酋眯起眼,想到袖中符咒,半分也不害怕。
想到正是因对方追捕,自己才迫不得已闯入永安镇,招惹上那两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大人物,他便升起一阵邪火。
也罢!天无绝人之路,待他封了孙自衡的灵力,将人带走慢慢炼化,届时定然修为大涨,再往荒原一扎,还有谁能找到他?
心底满是成算,他摆出色厉内荏的表情,冲孙自衡举起剑:
“你跟了我多久?趁人之危,看来人人敬仰的孙自衡,也不过是个卑鄙小人!”
“韩自成,一逞口舌之利又有何用?你这利索的嘴皮子,还是留到刑堂慢慢狡辩吧!”
尽管因对方的态度隐约觉得不对,但两人修为不说差距悬殊,孙自衡稳压一头是绝不过的,剑法也远胜对方。他不认为眼下灵力不继的韩酋有何反抗之力。
仗剑攻去,短兵相接,发出沉闷的金戈之音。
不出意料,韩酋自然落入下风,就在孙自衡以为即将得手之际,余光瞥见对方阴阴一笑,袖袍鼓动,猛地射来一记符咒。
不慌不忙地变招,便要将之砍断,然而剑锋触及符咒,力道却如泥牛入海,转瞬便被吞没。
孙自衡大惊失色,不知对方从何得来如此厉害的符咒,心下却明白,倘若被击中,怕是在劫难逃,连忙要往后撤。
韩酋则见缝插针地拦住他,猖狂笑道:“自衡师兄,想不到会栽在我这种人手里吧?”
“滚开!”
避无可避,孙自衡脸色一沉,极力躲闪。
眼见那张符咒就要沾上身时,不知何方飞来一片落叶,剑气划开铮铮之声,瞬息将黄裱纸绞得粉碎。
“是谁?!”
杀手锏被毁,功亏一篑,韩酋神情大变,要知这可是不悔真人亲手所画,究竟谁能如此轻描淡写地破除?
不敢深思,手下颤抖,一时乱了章法,很快被孙自衡寻到破绽,将他反制剑下,半跪着按在地面。
两双长靴映入眼帘,继而是朴素的白衫长袍,瞧着与这些天看熟的凡人打扮无何两样。
“晚辈自衡,见过两位长老!”
韩酋看不清来者面貌,却能听到孙自衡泛着激动的声音,心底狠狠一沉。
问剑谷的长老,还是形影不离的两位,也只有……
“嗯。”清淡的一声答应,“辛苦你领他回谷。”
“弟子职责所在,多谢长老出手相助!”
孙自衡又小声道,“弟子冒昧一问,二位长老缘何在此?莫非是不放心……”
“谷里又不是没人了,元婴叛徒,还不至于我们亲自来一趟。”另外一道声线略显喑哑,随意道,“前去拜访故旧,路过而已,不必多想。”
“是,那弟子这就带他回谷复命了。”
手臂被枷锁捆住,灵力受缚,韩酋知晓自己插翅难逃,暗恨不已。
转过头,那两道身影却沿着他前来的方向走去。
他登时一愣,福至心灵地明白过来。
“小谢?表兄弟?哈……”
数十年前覆灭的凡人小镇,谁能想到,谢清规曾在客栈中当一介账房,傅仪景与陈不追在那里长大,杨不悔在寒酸家中悬梁苦读?
与天地有功之人皆出身于此,难怪会令其死而复生。
什么鬼镇!什么天地灵物!皆是空谈!
然而事到如今,他再怎么后悔也于事无补,万念俱灰地低下头,仅剩无尽的懊恼与绝望。
“掌柜的,你这招工告示,怎么又贴上墙了?前几日那韩生呢?”
听到来往镇人的问话,钱掌柜郁闷地一挥手:“可别提,家中有事,刚刚回去了。”
“我说,若不然,干脆就凑合着用那许家老三得了。”
这话一出,钱掌柜更郁闷了,丢下一句“哪有这么轻巧”便返身去了后院,坐在廊下,望着棋盘上的残局发呆。
镇子覆灭那日的印象已不甚清晰了,他只记得自己坐在此处,好好琢磨着每一粒棋子,等人回来好继续棋局。
骤然之间,异变横生,客栈破碎的屋顶和墙壁朝他倾覆而来,周遭平静破碎,皆是哀嚎与惨叫。
……再度醒来,那一切就如一场梦,棋盘仍在面前,动也未动,独独缺了一黑一白两枚棋子,仿佛等待着何人的到来。
永安镇安然无恙,取代了原本的乱葬岗,吓得邻镇以为白日青天见了鬼,赶忙上告。
后来仙门一通关牒将此事悉数压下,他们这才知晓,原来自己已死过一遭,几十年一晃而过,物是人非。
幸运如杨家,没什么远亲,就连在外漂泊的儿子,也在当时回到镇上,一家团聚;不幸的,白发人送黑发人。
凡人一辈子,从懵懂无知的幼童到垂垂朽矣的老者也不过六七十年,这下半数过去,谁心里好过?
仓皇过去,该怎样过活,依旧要怎样过。
毕竟,只消活着,总有悲欢喜乐,凡事皆存寄望。
“掌柜的!掌柜的!钱掌柜的!”
铁勺哐当砸在墙上,老徐来不及解下围裙,憨厚沉稳的脸上尽显惊慌。
钱掌柜原本伤春悲秋的心情被他搅和得半分不剩,转过身纳闷道:“怎么了?你这是做什么?”
“有人……有人……”
老徐拖长了气,在钱掌柜快不耐烦时终于脱口而出,“有人揭下了门口的告示!”
“什么?”钱掌柜莫名其妙,“揭告示做什么?莫非谁来捣乱么?”
“不不不,他是想……”
“我是想问,”一道沉静嗓音响过转角,“客栈可还缺账房否?”
白衫男子沿廊走进,玄衣人紧随其后。
他擡起脸,眼眸仍如初见那般漆黑明澈,眉目冷淡,与钱掌柜四目相对时,神情却漾出轻浅笑意。
钱掌柜像是被谁掐住了嗓子,目瞪口呆。
“不才谢征,领表弟欲在镇里寻个差使安稳下来。钱掌柜,许久不见,这工契可还签得?”
水珠自房檐滑下,跌落在棋盘上,散为两半,分别倒映出那两道黑白身影,严丝合缝地填补入空隙。
棋局有缺,然人心无憾。
一方天地,便有一方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