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手伤消毒(1/1)
驴车重新动起来,轱辘碾过垫稳的石头,发出“咯噔”一声响,却比刚才稳当多了。车轴的“吱呀”声也变得平缓,像老人哼起了安稳的调子。阿禾把凤钗放回包里,指尖触到那片白羽,软乎乎的,像片云,又像老李揉过的棉絮。她望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城墙影子,心里的盼头像发了芽的种子,正顺着车辙往远处蔓延,扎进这片陌生的土地里,带着满身的风尘,也带着满心的热望。
风渐渐暖了些,雾开始散了,远处的树露出了清晰的轮廓,连沟底的水声都变得明快起来。阿禾把老李给的石头从车轴边捡起来,重新揣回怀里,冰凉的石头贴着心口,像是能听见那“咚咚”的心跳,和着驴蹄的节奏,一步一步,朝着雁门关的方向走去。
第十一天的日头醒得比雀儿还早,刚爬上山脊就把金辉泼了满地,像有人把熔化的金子往地上倒,连路边结霜的草叶都镀上了层金边。驴车在蜿蜒的山道上慢悠悠地晃,车轴“吱呀”地哼着老调子,轱辘碾过结了薄霜的土块,发出“咔嚓、咔嚓”的轻响,倒比昨日安稳了百倍——昨日过那道窄坡时,车轮差点滑进沟里,车夫大叔拽着驴缰绳喊得嗓子都哑了,阿禾攥着车帮的手到现在还酸。
阿禾坐在车板靠里的位置,后背垫着捆干稻草,借着斜斜铺过来的晨光低头看自己的手。昨儿抓车帮时嵌进指甲缝的木屑还没清干净,几道红痕顺着指缝爬上去,像给指尖系了道细细的血丝带。她试着蜷了蜷手指,掌心的擦伤处有点发紧,大概是结了层薄痂,一动就牵扯着疼。这双手前几日还在船舱里捻绣花线,绣到得意处能让张婶夸句“比绣娘还巧”,如今倒像是刚从泥里刨过土的,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指关节处还有道被车帮木刺划的口子,结了层乌突突的痂。
“姑娘,我这有糙米酒,抹伤口管用。”车夫大叔从怀里摸出个巴掌大的小陶瓶,瓶身坑坑洼洼的,看着有些年头了。他粗粝的拇指抠了两下木塞,“啵”的一声拔开,股子辛辣的酒香就飘了过来,混着点麦子的焦味。大叔的手背上也有道新划的口子,是刚才垫石头时被路边碎石蹭的,此刻用块灰扑扑的布巾胡乱裹着,血渍已经晕透了布面,边缘还沾着点草屑。
阿禾抬头时,阳光刚好落在大叔脸上。他眼角的皱纹里积着些尘土,笑起来时那道疤就跟着动——听他说那是年轻时候跟山匪抢货时被砍的,“那会儿比这狠多了,血流得跟车辙里的水似的”。阿禾接过陶瓶,指尖触到陶瓶的粗陶壁,带着点人体的温热,倒比她的手暖和多了。
她倒了点酒在手心,搓了搓,掌心立刻腾起股热辣辣的气。往伤口上按的时候,“嘶”的一声倒吸凉气——酒液钻进破皮的地方,像有无数根小针在扎,又麻又疼,眼尾都泛潮了。可这疼里带着股子烈劲,像有团小火苗顺着胳膊往上窜,把昨儿惊惶留下的那点凉意在骨头缝里烧得干干净净。她忽然想起老李,就是船上那个总爱叼着烟杆的老舵手,上次给船板补缝时,阿禾被木刺扎了手指,疼得直掉泪,老李就用他那杆铜烟锅敲了敲她的手背,说“疼过才好得快,伤口跟人心似的,捂着藏着才容易烂”。当时觉得他是糊弄人,这会儿倒觉得这话里有点意思。
“这点伤不算啥。”车夫大叔见她龇牙咧嘴的模样,咧嘴笑了,露出那颗缺了角的门牙——他说这是前年跟驴抢草料时被驴蹄子磕的,“前儿拉货过黑风口,被山猫抓了道口子,比这深多了,红肉都翻出来了。就用这酒抹了抹,找片桐油布一裹,照样走了三天路。”他说着,自己也倒了点酒往手背上浇,布巾一揭,那道口子果然看得清红肉,酒液一沾上去,“嗞啦”冒了点白气,大叔却眉头都没皱一下,只甩了甩手上的酒珠,“你看,这就杀了菌了,比啥药膏都管用。”
阿禾从帆布包里翻出张婶给的粗布帕子。帕子是张婶给儿子绣的,上面绣着朵莲花,只是被一路的尘土染得发灰,针脚却依旧密实,线头像锁扣似的咬得很紧。她撕了几条,小心翼翼地缠在手上,粗布蹭着皮肤有点痒,却比刚才晾着舒服多了,裹上后隐隐有点暖意,像是张婶的手在轻轻按着她的伤口。
她把剩下的酒倒回瓶里递过去,指尖触到车夫大叔的手,糙得像砂纸,掌心的老茧比船上的麻绳还硬,却带着股子实在的热,烫得她指尖有点发麻。大叔接过去时,指腹无意间蹭到她的手腕,像块暖石头滚过,阿禾赶紧往回缩了缩手,假装整理稻草。
驴车慢悠悠转过道弯,前方的山影子越来越清晰了。不再是前几日那道模糊的灰线,而是能看见整座山的轮廓,层层叠叠的,像巨兽的牙齿,整齐地排列在地平面上。
“快了。”车夫大叔甩了甩鞭子,鞭梢在空气里抽得“啪”响,驴蹄子踩得更欢了,“过了前面那座山,就能看见关门口的石狮子了。那狮子比码头的牌坊还高,听说是前朝留下来的,嘴里能塞下两个壮汉,舌头底下还刻着字,就是没人认得出。”他说着,从车板下摸出个布包,粗布面都磨得起毛了,打开来是两个干硬的窝头,递了一个给阿禾,“垫垫肚子,到了关里,我请你喝碗热汤,胡辣汤,放足了胡椒,喝下去从嗓子眼暖到脚后跟。”
阿禾接过窝头,指尖按了按,硬得像块小石板。她找了处稍微软点的地方,用牙啃了口,粗粝的麦麸剌得嗓子发疼,却慢慢嚼出点淡淡的甜,是麦子本身的香。她望着越来越近的城墙,摸了摸怀里的石头——那是离开码头时,老李塞给她的,说“到了雁门关,就把这石头埋在城墙根下,算是扎了根”。石头冰凉的触感透过布衫传过来,和手心伤口隐隐作痛的地方一凉一热,倒像在互相安抚。
车板上的干草沾了晨露,湿漉漉的,却晒着太阳,慢慢蒸出点暖香,混着驴身上的草料味,倒不难闻。阿禾把那片白羽从包里摸出来——是前几日在林子里捡的,不知是哪种鸟的羽毛,边缘有点破损,却很白,阳光透过羽毛的纹路,在手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她忽然想起老李说这话时的样子,他烟杆上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眼角的皱纹,“人这一辈子,就跟船似的,总得找个码头靠岸。”
现在看来,不用等埋石头,她心里的根,早就顺着这一路的车辙、伤口、遇见的人和事,悄悄扎进这片土地里了。刚才给伤口抹酒时的疼,啃窝头时的糙,车夫大叔手掌的热,甚至昨儿惊惶时攥皱的衣角,都像是种子,落在心里某个地方,等着发新芽。
伤口会结痂,风尘会洗去,可那些藏在凤钗铜锈里的念想(那支凤钗被她用布包着放在包底)、白羽纹路里的光、石头凉意在的安稳,会像种子一样,在这雁门关的风里,慢慢长出新的枝芽来。
驴蹄子“嗒嗒”地敲着路面,节奏不快,却透着股稳当劲儿,像是在数着剩下的路程。离那道灰黄色的山还有段路,中间隔着道缓坡,坡上的酸枣刺长得密,枝桠歪歪扭扭地伸着,尖端泛着点青黑,像是在防备着谁靠近。枝头挂着几个皱巴巴的红果子,皮都起了褶,却依旧硬挺地缀在枝头,被太阳晒得发亮,像谁撒了把小红珠子在刺丛里。
阿禾把窝头往嘴里塞得更急了,干硬的麦麸剌得嗓子发紧,她就着点晨露往下咽,慢慢嚼着,倒嚼出些麦子的甜香来。这窝头是出发前张婶连夜蒸的,当时灶膛里的火光映着张婶的白发,她一边揉面一边说:“出门在外,带点家里的粮食,心里踏实。”此刻嚼着这口面,倒真像把张婶的叮嘱、灶膛的暖、船上的风都嚼进了心里——那些颠簸的夜、惊惶的瞬间、还有刚才抹酒时的疼,都跟着这粗糙的滋味沉进了胃里,成了走下去的力气。
她抬手抹了把嘴角的面渣,指尖蹭到脸颊,才发现不知何时沾了点灰,大概是刚才风吹的。远处的山梁在晨光里渐渐显出的纹路,像幅被岁月磨旧的画……
车夫大叔又在哼他的小调,调子有点土,是山里人随口编的那种,词儿听不真切,只隐约辨出“坡儿陡哟,路儿长哟,过了坡儿见爹娘哟”,尾音拖得长长的,被风一吹晃悠悠的。这调子和驴蹄的“嗒嗒”声混在一起,倒像是首迎接客人的歌,不华丽,却带着股子实在的热乎劲儿,把山道上的清冷都驱散了些。
驴似乎也听出了调子的意思,蹄子踩得更匀了,路过坡底的小水洼时,还低头喝了两口,水花溅起些在阿禾的裤脚,凉丝丝的,倒让她更清醒了些。她望着那道缓坡,望着坡上的酸枣刺和红果子,忽然想,等会儿路过时,得摘个果子揣着——哪怕酸得皱眉,也是这路上的味。
一步一步地,驴车往前挪着,仿佛离那扇越来越近的关隘大门,又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