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可尚有剖肝沥胆之谏?(2/2)
敕令中书令张卿彻查宗氏全族,凡有行止类此者,悉数锁拿,付有司严鞫。”
“臣,谨遵陛下旨意。”
张柬之领命,心中唏嘘,却也觉得有一股浩然之气。
皇权,天威,这一刻在他的眼前具象化了。
虽然他恐怖,他压的人喘不过气,可也就是这样的帝皇才能平定四方威震天下吧。
朝臣都在梳理自已的情绪,没有人否决,没有人抗议。
因为……他们该说什么?
是要说‘臣惶恐’‘臣冒死谏言’‘臣……’都只是好听的场面话吗?
便是在这鸦雀无声之际,李唯又一次的开口了,
“诸卿且还归政本,今论税赋诸端,可尚有剖肝沥胆之谏?
朕当虚襟以纳,但言无隐。”
“……”
方才血淋淋的场面犹在,谁也不知该如何说了。
这,却也正是李唯想看到的了。
早有腹稿的张柬之在此时,只得再次站出来。
他是伪周朝政中,为数不多还活着的老人,也是为数不多被发配到偏僻地方,辗转四处还能活着回到朝堂的人。
所以在税务这一事上,他一定要发声。
不是为了功绩,是为了天下黎民。
“臣启奏陛下。
臣虽愚钝,无经天纬地之策,然有一事当叩阙以闻。
伪周暴敛横征,致使黔首疲敝,仅存喘息之艰。
若为充实府库再行征敛,虽解燃眉之急,实如泰山压卵于黎庶。
今圣朝光复未久,正宜行宽仁之政,岂可复蹈前朝覆辙,使闾阎闻赋色变?
臣昔牧守州县廿载,深知草野之民望太平如大旱望云霓,所求不过晨炊星饭、荷耒安枕而已。
伏望诸公深谋远虑,另辟蹊径,或可得两全之法——既纾九重府库之困,亦成兆姓含哺之德。”
说实在的,张柬之说这话时,是有些忐忑和无奈的。
陛下要的是解决之法,而他却是在问题上,提出了更严峻的问题。
收税,是不能收税的。
可不收税,国库如此空虚,米粮布麻薪炭铜钱又该从哪里来呢?
不过,张柬之的担忧注定是持续不了多久的。
当李唯在公开场合提出某个问题的时候,向来不是希望集思广益的来解决,而是希望你们在讨论以后立即执行他所制定的政策。
在预备着烧武后的日子里,宫中也不是闲着的。
把大小朝会比作股东大会,那么在宫中的这几日,天宁班底与李旦等人,可就是陪着李唯开了无数场小会。
李唯做事,一向是擅专的。
因为他确信自已走在了一条正确的道路上。
这是一种近乎于狂妄的自信。
可他的这份意气风发、从容淡然、先知先觉,在旁观者看来,那便是毋庸置疑的神性。
只是神希望自已在天下人面前展示的是仁慈,那么李旦作为兄长,自知这‘韩王’一字用意在何处,他便站了出来。
他行的是臣子礼,非常的谦卑,一如既往,
“臣窃陈刍荛之见,敢与众卿共析。”
这话说得,大臣们赶忙道,
“韩王殿下何故作此蓬户之语?
殿下经纶满腹,淹贯六籍,今辅弼圣朝更是如砥柱中流。
臣等虽忝列朝班,闻殿下‘刍荛’二字,恍若见太庙瑚琏自比瓦缶,实令吾辈惶恐汗颜。
伏惟殿下暂敛谦光,将胸中锦绣徐徐道来。”
李旦怎么会应下这种夸赞。
又是一番礼貌的寒暄之后,他才在朝堂上说出了这些日子的宫中小会,到底开出了些什么。
只是他说的,也很有手法。
没有说出奏折体,反倒就像是抒发心中所想一般道,
“税制革新乃大势所趋,恰如陛下在天宁新都推行新政,自雁门关至太原郡,尽行‘耕者输粟,官廪赐钱’之策。
百姓所种五谷悉归太仓,朝廷则按田亩赐以钱帛、粮米,犹似臣僚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若得此政畅行,则我大唐府库必如江河奔涌——国富则民气自壮矣!
然此政成败全系官吏,当立铁律昭昭,设监道御史巡察四方。
更须百姓箪食相迎,方成圣治。
正如张公所言,黎民所求不过仓廪实、儿孙显,若有子弟得举孝廉,实乃焚黄祭祖之荣。
故但使宵小不敢散播流言,以陛下新推耒耜之法,亩产倍增,黔首见实利,安有不擂鼓焚香而贺者?
彼虽愚钝,亦知饥饱冷暖。
另臣观之,北疆朔漠非尽不毛,实庸吏坐拥金脉而不识耳。
盐铁之利当尽归少府,此等关乎国本之物,若握于庙堂,较之商贾囤积居奇,岂非泰山之固?
伏惟圣朝开煌煌新政,铸万世之基!”
李旦的话,让大部分的朝臣只觉得震耳欲聋。
这说的,当真还是我们这个大唐吗?
这样的场景,真的是在现实中能看到的吗?
自皇帝往下到黎民百姓各司其职,官僚恪守其职、百姓安居乐业。
甚至盐矿各都充为国有,国富则民强……
这……太理想了……
为什么说太理想了,因为只有官僚自已才知道,他们是为什么站在这里,而在此之前,他们利用着自已的职务,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而不仅如此,若真要这般执行下去,世家的利益又该当如何?
本来设立科举,让泥腿子起家,跟他们有了平起平坐的机会,就已经十分荒唐了,如今竟然还要进一步的削弱他们的权力?
这……怕是疯了。
光是新帝疯了还不够,一向以谨慎小心著称、向来是受他们操纵的李旦,只因为被封了个韩王就也跟着一块儿疯了?
治理国家,光有大军压境的逼迫是不可以的。
文治,以德服人,才是当下人所提倡的。
可方才那翻血腥中带着肃杀美感的天家威严,又让他们有些抵触。
所以最后,还是崔神基站了出来。
他是老油条了。
在武周朝就两不沾,在如今他亦然秉承着这样的做法。
背靠清河崔,他比韦巨源更有底气去维护世家的利益。
若非李渊自称个陇西李氏,他们清河崔才该是天下第一郡望,所以他有一种天然的、他人都远没有的安全感,这是前年传承世家给他带来的底气。
而有了前车之鉴,他话说的也就更为谨慎。
没有任何的浮夸修辞,只是单纯的指出了世家公认中的,李旦那翻描述景象中的‘不合理’之处。
他的矛头指的是李旦而非李唯,他要的不是这个法子被完全驳回,而是执行但又不完全执行。
所以他说,
“韩王殿下所陈方略,确含经国之要。
若得推行无碍,实乃富国裕民、社稷永固之良谟。
然此策虽美,终似画饼充饥,譬如陶元亮笔下之世外桃源,烟霞满纸而终无津渡。
臣闻治国如烹小鲜,当以火候得中为要,今观此议,虽见琅琊玉树之姿,却恐成空中楼阁之象。
诸公位列台阁,皆食君禄久矣,对此镜花水月之策,可有三坟五典可依?”
(避讳李渊的字,唐初在正式场合多称陶渊明为陶元亮或陶潜。
诗词赋创作并相互酬答唱和的过程中可以使用‘渊明’,只是落实到笔头的时候仍需避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