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碎片之尹德妃(2/2)
“儿臣愿献河西良驹百匹为父皇补缺。”李世民伏地叩首,额头触地的声响清晰可闻。尹德妃却看见他垂落的发丝间,一抹冷笑稍纵即逝。
当夜太极宫传来消息,尹府三十七名家丁被秘密处决。尹德妃抚摸着酆王熟睡的脸庞,突然在儿子眉梢发现与李世民相似的弧度。她慌忙用丹蔻染红那片肌肤,直到孩童在梦中痛呼出声。
三日后,尹德妃在太液池畔“偶遇”太子李建成。春柳拂过她特意熏染的隋宫旧香时,太子的目光果然黏在了金丝披帛上。
“听说秦王最近常去洛阳。”她将鱼食撒向锦鲤,看着猩红鱼群撕扯花瓣,“当年王世充的宫殿里,可藏着不少前朝秘宝呢。”
李建成手中的玉骨扇骤然合拢。尹德妃知道这句话足够让东宫幕僚编出十本《秦王私藏隋宫器物图录》。转身离去时,她听见太子低声许诺:“待孤登基,元亨可封洛阳都督。”
池面忽然荡起涟漪,倒影中闪过玄甲衣角。尹德妃的珍珠履踩碎了水面李世民的虚影,却碾不灭心底滋生的恐惧——那条毒蛇,此刻正盘踞在大唐江山的梁柱上吐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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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四:玄武门当日
武德九年六月初四,寅时三刻的梆子声渗进承香殿的茜纱窗。尹德妃盯着铜漏里凝固般的水银,五岁酆王枕在她膝上睡得正酣,腰间玉带钩压着半幅未绣完的龙纹襁褓——这是准备献给太子妃郑观音未出世的嫡孙的贺礼。
“娘娘!”宫女跌撞着扑进殿门,发间金步摇刮落了鎏金鹊尾炉的盖子,“玄武门...秦王带甲士进宫了!”
尹德妃腕间的翡翠镯子磕在案几边缘,裂痕顺着杨贵妃赐宴时赏的冰种翠色蔓延开来。她突然想起三日前李渊在甘露殿说的话:“二郎递了密奏,说太白经天乃是元吉秽乱后宫的征兆。”当时皇帝抚着尹德妃新染的丹蔻冷笑,“朕这些儿子,编故事的本事倒比平突厥的功劳还大。”
宫墙外传来铁器相撞的锐响,像是有人用陌刀刮过朱雀大街的铺街石。酆王揉着眼睛要水喝时,尹德妃才发现自己攥着越窑青瓷杯的指节已泛出青白。她将凉透的茶汤喂给儿子,瞥见茶沫在杯底聚成个模糊的“秦“字。
“母妃,父皇今日还来教儿臣射箭么?”酆王摆弄着李渊亲制的檀木小弓,金丝弦勒红了稚嫩的手指。尹德妃突然夺过弓箭扔进熏笼,火舌瞬间吞噬了弓臂上“建成赠元亨“的烫金小楷。
辰时的日光照进殿门时,报晓鼓竟没有响。尹德妃数着漏刻等来的是浑身浴血的宦官,那人左耳只剩半片残肉:“太子和齐王...在临湖殿被秦王截住了!”他匍匐着抓住尹德妃的裙角,“叛军说奉诏讨逆,可陛下此刻还在海池泛舟啊!”
承香殿的冰鉴开始渗水,去年冬天窖藏的昆仑冰融成一道道细流,像极了晋阳宫政变那夜顺着龙榻滴落的葡萄酒。尹德妃扯断七破间色裙的系带,将酆王绑在自己背上。当她摸向妆奁底层时,指尖触到了李渊登基时赐的牡丹金簪——簪尾的冷硬让她想起武德五年那个雪夜,李世民提着东突厥可汗的首级闯进除夕夜宴,血珠顺着剑穗滴在她手背时的温度。
“轰“的一声巨响,两仪殿方向的窗棂震落半幅蝉翼纱。尹德妃抱着儿子缩进青铜仙鹤灯台的阴影里,听见尉迟敬德的吼声穿透九重宫阙:“奉秦王令,清剿逆党!”
酆王突然指着窗外喊:“风筝!”尹德妃抬眼望去,太极宫上空飘着只残缺的纸鸢,正是三日前李建成带元亨放的那只“青鸾逐日“。此刻纸鸢的竹骨刺破绢面,在硝烟中燃烧着坠向玄武门方向,恍如当年晋阳宫焚毁的孔雀屏风。
午时的血腥气漫进承香殿时,尹德妃终于听见了那个改变大唐命运的脚步声。尉迟恭的铁甲撞击声比当年晋阳宫屠戮隋臣时更沉重,陌刀拖过白玉地砖的声响让她想起武德七年春猎,李世民一箭洞穿烈马咽喉后,踩着尚在抽搐的马头擦拭弓弦的模样。
“末将奉陛下口谕。”黑甲将军的面甲下传来沉闷的回音,护心镜上映出尹德妃散乱的堕马髻,“请娘娘移居大安宫静养。”他特意加重了“陛下“二字,陌刀尖上的血珠正巧滴在尹德妃昨日为李渊绣的蹀躞带扣上——金线绣的十二章纹瞬间洇成了黑褐色。
尹德妃突然笑起来,拔下牡丹金簪掷向尉迟恭的面门:“回去告诉你家新皇,武德元年他跪着接本宫赏的西域葡萄酒时,可没这般威风!”簪尖在玄铁盔上擦出火星,落地时断成两截,躺在血泊里的金丝牡丹恰与二十年前晋阳宫那夜她遗落的胸衣纹样重合。
酆王突然指着尉迟恭腰间尖叫:“兔子!兔子耳朵!”尹德妃这才看清将军革带上拴着半片人耳,玉石耳珰上嵌的瑟瑟石,正是去岁上巳节她赏给张婕妤侍女的那对。
暮鼓响起时,尹德妃抱着昏睡的酆王踏出承香殿。太极宫的白玉阶正在被宫人用水冲刷,但那些渗进砖缝的血迹,就像武德四年秦王平定洛阳后,镶嵌在太极殿地砖里的东都牡丹纹一样,再也抹不去了。她回头望着逐渐闭合的宫门,恍惚看见十七岁的李世民站在晋阳宫废墟上擦拭剑刃,少年将军的影子正与此刻玄武门城楼上飘扬的秦王旗渐渐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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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五:贞观六年
贞观六年的雪来得格外早。
尹德妃跪在大安宫的青砖地上,怀中少年亲王的面容比檐角的冰凌更苍白。李元亨的朝服还沾着华山的松针,金线绣的团窠对鹿纹被山石刮破一角——那是三日前李世民亲赐的洛阳封邑图纹。
“圣人说酆王是失足坠崖。”宦官的声音像结了冰的渭河水,将一匣西域龙涎香搁在褪色的茵褥上,“太医署查验过,确是意外。”
铜雀灯投下的影子在墙上游移,恍惚间化作二十年前晋阳宫的血色烛影。尹德妃的指尖触到儿子后颈的朱砂痣,那颗殷红小痣此刻竟与武德九年秋雨里私生子脖颈上的印记重合。她突然发疯似的撕开李元亨的衣襟,雪色中衣下赫然露出三道青紫指痕。
宫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尹姐姐还不明白吗?”张婕妤裹着破旧的狐裘倚在门边,怀中紧搂着个褪色的布偶,“当年承香殿那个野种,可是被活活捂死的......”她吃吃笑着举起布偶,布偶脖颈缝着块暗红斑驳的绸缎,“你瞧,这是尉迟将军陌刀上的血呢!”
尹德妃的护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想起三日前送别儿子的情形。十四岁的李元亨抱着李世民赏赐的《孝经》登上马车,车帘垂落的瞬间,少年突然回头喊了声“阿娘“。那是他自玄武门之变后第一次唤她——彼时太极宫的血浸透了白玉阶,五岁的孩童从此只敢称她“娘娘“。
“元亨的马车里为何会有《氏族志》残卷?”她盯着香炉里腾起的青烟,那是李世民年初颁布的、将尹氏一族从世家名录中彻底抹去的诏书。炉中突然爆出火星,恍惚映出少年亲王坠崖前最后的光景:华山西峰的断松旁,玄甲卫士的影子如鬼魅般掠过。
雪粒扑打着窗棂上的残破绢纱。
尹德妃摘下髻上半朽的牡丹金簪,这是武德元年李渊在太极殿亲手为她簪上的。彼时新裁的宫裙缀着三百颗南海珍珠,而今珍珠早已被典换成续命的汤药。簪尾的并蒂莲“咔“地断裂,惊醒了蜷缩在梁间的寒鸦。
“陛下有旨——“
宦官尖利的通传刺破雪幕,尹德妃却已听不清后续的话语。她将金簪狠狠扎进咽喉时,恍惚看见十六岁的自己跪在晋阳宫的牡丹屏风后,屏风上隋炀帝御笔题写的“国色天香“四字,正被李元亨脖颈渗出的血一寸寸染红。
贞观六年的第一场雪埋葬了最后一声呜咽。
二十年后的显庆五年,武则天命人重修大安宫,工匠从殿基下挖出半截金簪。簪头的牡丹缠着根细小指骨,骨节上依稀可见朱砂痣般的红斑——那日清扫现场的宦官不会知道,尹德妃自戕前咬断了儿子的一截尾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