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碎片之太子杨勇(2/2)
殿外忽起喧哗,元妃的贴身侍女跪在阶前哭诉:“太子妃咳血三日,殿下为何不肯一见?”杨勇握药碗的手僵在半空,想起昨日太医令的密报:元氏肺痨已入膏肓,药石罔效。云娘的手轻轻覆上他颤抖的指尖,药汁在碗中漾开细纹,倒映出窗外一树将谢的海棠。
暮色四合时,独孤皇后的翟车碾碎了合欢殿的宁静。杨勇跪迎母后,瞥见凤纹裙裾下露出半截《女诫》书角。那书页间夹着的紫玉兰干花,与三日前杨广献上的佛经中的信物如出一辙。
“太子可知错在何处?”皇后的护甲划过玉镯内壁,刮下些许白玉粉屑。杨勇这才看清镯子内圈刻着密密麻麻的《列女传》经文,浸泡药汤后字迹竟泛起诡谲的金色——原来这赏赐之物遇热便会析出微量朱砂。
更漏声里,杨广踏着满地碎玉而来。”皇兄莫怪母后严苛。”他解下素麻披风盖在云娘发抖的肩头,袖口沉香味中混着大庄严寺的香灰,“昨日吐蕃进贡的雪莲,弟弟已差人送去太子妃寝殿了。”
三日后元妃薨逝的丧钟响起时,杨勇正跪在甘露殿前请罪。他看见杨广捧着亲手抄写的《大涅盘经》从殿内退出,经卷尾端沾着新鲜墨迹,恰似元妃临终咳在帕子上的血痕。春风卷起晋王袍角的瞬间,露出一双织金线勾边的藕丝履——那是用本该供给东宫的越州贡品制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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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四:困兽之斗
仁寿宫漏刻的滴水声突然停了。
杨勇握着朱砂笔的手悬在半空,一滴红泪坠在铜镜边缘。元妃的眉黛才画到一半,殿外喧哗声已如潮水漫过白玉阶。透过雕花槅扇望去,十余名玄甲卫正围着东宫西角的梨树,泥土在春阳下翻涌出新鲜的血色。
“殿下!”侍卫统领尉迟敬撞开殿门时,胸前明光铠沾着几瓣梨花,“杨仆射带人挖出了...”
他后半句话被金铁交鸣声斩断。杨勇推开染血的铜镜冲出去,正看见杨素抖开杏黄绸布,露出个七寸长的桐木人偶。人偶胸前钉着的桃木刺上,赫然刻着“开皇廿年七月十三“——正是三日前父皇咳血昏迷的日子。
“东宫梨园竟埋着厌胜之物。”杨素的声音像淬过冰的刀刃,苍老手指抚过人偶背面的生辰八字。那字迹熟悉得令人心惊——分明是元妃抄经时惯用的飞白体。
太极殿前的龙尾道从未如此漫长。杨勇赤足奔过三百级青石阶,足底被碎冰割出细密血痕。他看见丹墀下跪着的东宫属官们瑟瑟如秋蝉,而杨广的紫金冠正在御座左侧泛着冷光。
“儿臣愿与术士当庭对质!”
额头撞在御阶上的闷响惊飞了檐角铜铃。父皇枯槁的手攥着那条他去年进献的羊脂玉带,深褐寿斑在苍老皮肤上晕开,宛如人偶背面的咒文。
屏风后转出的灰袍术士让杨勇瞳孔骤缩。那人左耳垂缺失的豁口,正是三年前上巳节围猎时被自己射落的箭簇所伤。此刻这曾为他驯马的突厥奴隶却披着道袍,袖口隐约露出晋王府豢养死士特有的蛇形刺青。
“太子殿下上月命贫道以人血浸染桃木...”术士匍匐在地的声音惊起满朝哗然。杨勇盯着他道袍下摆的泥渍——那分明是晋王府后山特有的赭红色黏土。
“陛下请看!”杨广忽然含泪捧出个乌木匣。匣中染血的襁褓让独孤皇后发出一声悲鸣——那是二十年前夭折的皇长孙杨俨的遗物。杨勇感觉喉咙被无形的手扼住,他终于看清人偶腰间系着的半截丝绦,正是杨俨百日宴时自己亲手系上的东海鲛绡。
玉带断裂的脆响炸开在死寂的大殿。翡翠兽首滚落御阶时,杨勇听见杨素在宣读废太子诏书。诏文里“奢僭无度、蓄养巫蛊“的罪状,与二十年前北周静帝禅位诏书上的“昏庸无道“竟有七分相似。
暮色漫进殿门时,他望见杨广蟒袍上银线绣的北斗七星。开皇元年那个为他捉回断线纸鸢的孩童,此刻正在七星环绕中,成了新的北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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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五:镜中囚徒
铜镜边缘的蟠螭纹爬满铜绿,倒映着囚室顶棚渗水的痕迹。杨勇把半碗冷茶泼在镜面上,浑浊的水流冲刷出沟壑纵横的脸——这张脸让他想起仁寿宫后山那些被雷火劈焦的老松。三日前狱卒送来剃刀时,他故意在左颊留下道血口,如今结痂处泛着青紫,倒比死气沉沉的面皮多些活人颜色。
“该用午膳了。”老宦官将食盒推进铁栅时,袖口露出的金丝云纹让杨勇瞳孔微缩。那是晋王府旧人的制式,开皇十八年二弟随驾北巡,随行侍卫的冬衣皆用此纹。食盒里粟米饭堆成尖塔状,塔顶插着三炷线香,青烟在囚室阴湿的空气里扭曲如蛇信。
杨勇忽然笑出声来。他想起七岁那年在太庙祭祖,自己偷偷把供桌上的黍米团捏成小马,被母后发现后罚抄三百遍《孝经》。彼时杨广踮着脚替他磨墨,袖口沾了墨汁便哭得惊天动地。而今这祭奠亡灵的饭食,倒成了手足情谊最后的注解。
铜镜突然被月光照亮。杨勇转头望去,囚窗外的梧桐枝桠间,一轮满月正悬在宇文恺督造的天枢阁飞檐上。开皇十六年他监造新都时,曾与那位建筑大家在阁顶饮酒论策。宇文恺醉后指着星空说:“紫微垣帝星之侧总有阴云,殿下可知为何?”未等他回答,老臣便用酒水在青砖上画出北斗七星,第七颗星的位置赫然落着片梧桐叶。
铁锁碰撞声惊碎月光。杨素蟒袍上的十二章纹在火把下泛着血光,怀中金丝楠木匣渗出龙脑香气。杨勇注意到他左手小指戴着翡翠扳指——正是开皇二十一年自己赠予东宫属官崔君绰的那枚。
“陛下赐酒。”杨素的声音像生锈的铁钉划过瓷盘。匣中白玉壶通透如冰,壶身游龙口中衔着的东珠,与杨勇记忆中父皇冠冕上的那颗一般大小。他突然记起杨广加冠那日,这颗东珠曾从冕旒上脱落,滚到自己脚边时被二弟狠狠踩住。十岁的晋王笑得天真:“阿兄替我寻回珠子,这蟠龙佩便赠你可好?”
鸩酒注入琉璃盏的声响清脆如环佩。杨勇凝视酒面浮动的月影,恍惚看见元妃临死前褪下金跳脱塞进他手中的模样。那个总爱穿郁金裙的突厥公主,最后留在世间的温度竟比琉璃更冷。
“本王的儿女...”他忽然开口,喉间涌起腥甜。杨素褶皱丛生的眼皮微微颤动,袖中滑落半块羊脂玉坠——正是杨勇长子宁王杨俨周岁时佩戴的长命锁配件。
琉璃盏边缘贴上唇瓣的刹那,囚室外的梧桐叶突然簌簌作响。杨勇听见二十岁的自己正在东宫马场纵声大笑,九重锦帐内云昭训的银铃铛伴着龟兹乐起舞。太极殿的朝贺声与永巷的梆子声在耳畔交织,最终化作仁寿宫檐角铁马破碎的清吟。
酒液入喉竟有兰雪茶的余韵,这是他当年为讨好母后特意研制的味道。黑暗漫上来时,杨勇看见承香殿的铜鹤香炉吐出最后一缕青烟,炉底未燃尽的,正是杨广去年中秋进献的“西天竺龙脑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