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1章 年少时,他便倾慕她(2/2)
有刹那的恍惚,袭上心头。
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多年前。
他凭借那一跪重回永宁侯府,再次成了侯府的嫡长子,在习医之余,也终于得以拜入名师门下,诵读圣贤书。
他的确,曾在国子监听过她的讲学。
满腹经纶,引经据典,却从不故作艰深。
台下学子诸般疑问,她皆能信手拈来,娓娓而释。
那份于学问上的从容与笃定,真真是……令人过目难忘。
那时的他,便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他只能遥遥望着,连靠近都觉是亵渎的光。
她是乔太师中年所得的独女。
据说,自幼便展露出惊人才情,于学问一道天赋卓绝,垂髫之年便能出口成章。
后来,她亦曾短暂于国子监讲学。
再后来,便立志著书立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而他,却陡生变故,坠入泥淖,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再无力挣脱那些黑影的钳制,自然……也再无可能与她相见。
这么多年过去。
再见时,她眉宇间更多了几分岁月沉淀的书卷气与从容风骨,眸光通透,却依旧干净得像山巅未染尘埃的雪。
他知道,她已是文坛赫赫有名的女大儒,世人捧着的明珠,读的是圣贤书,交的是风雅士,门下弟子遍布天下。
而他……算什么东西?
是手上沾满洗不尽的血污的怪物。
是被割去舌头、满面疤痕的废人。
连一句最简单的“夫子,别来无恙”,都无法亲口对她说出。
风穿堂而过。
裴惊鹤脸上新旧交错的疤痕,忽而开始发痒,随即转为细细密密的刺痛,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虫蚁在皮肉下啃噬爬行。
自卑与怯懦也如同冰冷的潮水翻涌,瞬间将他吞没。
指尖不经意触到脸上凹凸不平的粗糙痕迹,他控制不住地浑身一颤,猛地蜷缩起肩膀,像是要躲进阴影里。
他的丑陋,他的狼狈,他的不堪……
他自己再清楚不过。
可心底那点埋在尘埃深处、连自己都不敢细看的微弱念想,却并未被彻底碾碎。
它像雨后石缝里钻出的野草,在自卑与怯懦的夹缝中,带着无法言说的痛楚,固执地、颤巍巍地……冒出了一点青芽。
然而如今,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何止是流逝的岁月、虚悬的辈分与森严的礼教规矩。
那是云泥之别。
是他穷尽此生,也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安静地望着她,听着自己胸腔里那一声比一声更重、更响的心跳,震得耳膜嗡嗡作痛。
他是烂泥了。
乔大儒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目光温和平静地看了过来。
“伤口还疼吗?”
裴惊鹤下意识地摇头。
乔大儒见状,便将书轻轻合上,置于案几,“你既不愿说,我便不多问。只是既到了我这里,便安心养伤。外面的事,暂且不必理会。”
裴惊鹤张了张嘴,喉间却只发出嘶哑破碎的气音,脸色唰地一下涨得通红。
他难堪地低下头,抬手,有些生疏地比划了几个手势。
“多谢夫子。”
乔大儒微微颔首,略作思忖,也抬手,回了一个手势。
手势流畅自然,意思明确:“不必客气。我曾为你夫子,分内之事。”
裴惊鹤猛地怔住,手指僵在半空。
她……竟也懂得手语?
乔大儒见裴惊鹤诧异,简单解释道:“早年间,为著一部关于各地风土人情的杂记,曾拜访过南地一处村落,村中多有先天喑哑者。为沟通便利,便学了些。”
“你既认得我,当知我一向不喜卷入是非。但既然出手将你带回,便不会半途而废。”
说到此,视线扫过裴惊鹤那张布满疤痕的脸,她继续道,声音清正却自有分量:“你身上麻烦不小,我大概猜得到。”
“但只要我在这儿,什么麻烦,都不敢光明正大地上门来。”
“除非……”
“他们想被天下文人的口诛笔伐,群起而攻之。”
“还有,皮相之损,不过外物。心若蒙尘,方是真正的困厄。”
“你少时便有光风霁月之名,上京城北的百姓间,至今仍传颂你的善举。”
“没了舌头,你还有眼睛,还有耳朵,还有手脚,还有一颗跳动的心。”
“这世上值得你驻足、值得你留恋的东西,还有很多。”
裴惊鹤的眸光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那一点从石缝里冒出、带着刺痛滋味的草芽,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却又极为克制的暖意,轻轻拂过。
它没有枯萎,反而在无人得见的黑暗里,无声地、颤栗地……舒展了一瞬。
年少时,他便倾慕她。
他像是神坛下一个最不起眼的信徒,于人声鼎沸处,偷偷地、又无比虔诚地仰望过那道身影,再将所有翻涌的心事,死死压入心底最深的角落。
时隔多年,依旧如此。
可如今……他却是更加不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