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3章 将军和管领的忧虑(1/1)
天文二十一年,年初四,京都,二条御所。
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二条御所黑漆漆的屋瓦,昨夜的残雪在檐角化作了细长的冰凌,偶尔断裂,坠在庭院的枯山水上,发出清脆却孤寂的声响。足利义藤,这位室町幕府第十三代将军,正独自坐在清凉殿东侧的小御所里。熏笼里的炭火明明灭灭,映着他身上那套隆重却略显宽大的直衣与指贯——这是为了他作为将军在京都度过的第一个新年而准备的。衣料是上乘的,纹样是传统的龟甲鹤纹,象征长寿与吉庆,可穿在他年轻却过早沉静的身上,总有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
伊势神宫过新年有岁旦祭、今川家过新年有连歌会,幕府的将军,自然也不可能没有活动。作为天下武家之栋梁,足利将军的新年,理应有更为宏大焕赫的仪式。昔日,将军需亲率管领、御相伴众等一干重臣,车驾煊赫地巡幸京都诸守护大名的宅邸,接受谒见与供奉,这个“御成”有点像是后世天朝的老干部慰问——没退休的老干部,因此那是权力秩序一年一度最直观的展演与确认。
可那都是应仁之乱前,旧日的幻梦了。
足利义藤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桧木地板冰冷的纹理。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祖父义澄、父亲义晴,乃至更早的义政、义尚,另一系的义植等诸位先将军的面容。他们或是仓皇流浪于近江、堺港、阿波甚至北陆道的放生津、西国的山口城,或是困守荒颓御所……反正是没能力重建京都的。
而权势煊赫废立将军的“半将军”细川政元、大内义兴拥立足利义植二度担任将军而鼎盛一时的“四宿老”、乃至后来勉强维持局面的细川高国、趁乱世从一介国人到控制京都的柳本贤治之流,那些人或许权倾一时,可谁又有能力,或者说,有那份“大义名分”与闲心,去重建这座被东西两军二十万兵马蹂躏了近十年,早已精华尽失、疮痍满目的帝都?
京都,在他去年上洛时,放眼望去仍是断壁残垣多过完屋,野草蔓生于公卿旧邸,都不免让人想起天朝周代诗经》里的黍离之悲。如今虽在他的竭力督促、三好长庆表面文章以及安宅冬康——他好像也可以说尽心尽力?——的支持下,清理了主要通道,修复了部分墙垣,街市也恢复了些许人气,但那繁华,薄得像初冬河面的冰,底下依旧是望不到底的寒流与混沌。
“所以,‘御成’个屁。”年轻将军极轻地、几乎无声地从齿缝里吐出几个字,带着一抹苦涩的自嘲。他能去“成”谁?去那些同样失了领地、蜗居京都一隅,整日靠着缅怀祖上荣光、互相埋怨甚至跟着公卿们蹴鞠度日的守护大名后代那里吗?彼此相对,除了追忆往昔谁家祖上坑了谁家祖上,还能有什么话可说?
更何况,前几日“御成”时,身旁站着的那位“御相伴众”——三好修理大夫长庆。这位被私下称为“日本副王”的男人,其存在本身就如一道无形的铁壁,将他这位将军的威仪紧紧框住。每一次出行,每一次会见,长庆那看似恭谨实则无处不在的身影,都让义藤感到呼吸不畅。而那位新任管领,畠山尾张守高政……
思绪至此,门外传来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与通传。畠山高政到了。
褪去乌帽子后的高政,眉宇间久米田池之战时的锐气已被京中无尽的权谋消磨得黯淡了不少,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与一种竭力维持的体面。两人见礼后,话题便绕不开眼下最棘手的难题——争取失去家督后的河内游佐家。
“游佐与三好家是姻亲,更牵扯诸细川旧臣的复杂网络,我畠山家……哪怕曾是游佐家主君,也实在力有不逮。”高政的声音低沉,透着无奈。
“尾张守辛苦了。”义藤抬手虚扶,语气是刻意放出的温和,“诸高门沦落至此,您能勉力支撑,已属不易。”他特意用了“尾张守”这个新获的官位称呼。陶晴贤沦为朝敌,其官位自然剥夺,转授给出身畠山尾州流的畠山高政,倒也名正言顺。这只是乱世中无数微不足道的权力、名分碎片流转中的一片罢了。
短暂的沉默后,畠山高政抬起头,目光直视足利义藤,问出了一个压抑许久的问题:“将军殿样,那些响应您与细川晴元昔日谋划,答应派子弟上洛充任管领代、职司代的各家……他们真能成为幕府助力吗?当初设计的局面,真能实现吗?”
足利义藤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不答反问:“尾张守是担忧,他们来了,会威胁你的地位?”
畠山高政苦笑:“若是月余前,或许还有此私心。如今……若以您远亲族人的身份,而非什么管领、家督而言……”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有时不免会想,这位子,谁爱坐,便让谁坐去好了。”
“我也偶尔这么想,”足利义藤接道,目光投向窗外寂寥的庭院,“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这么想,因为我是将军。而您,身为管领,我希望您不要这么想。”
足利义藤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一种历史的沉重感,“最后一个真正称得上‘堂堂正正’的管领,细川右京大夫政元,他只做了一日。他的养子,先父大御所曾倚重的细川高国殿,亦只是在先父继位时,做了短短一月的正式管领……”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份共勉之意,以及深藏其下的、对室町幕府管领制度已然名存实亡的悲凉,已弥漫在空气里。高政默然片刻,终是深深俯首:“在下……明白了。愿与将军殿样,共克时艰。”
“嗯。”义藤颔首,似乎想驱散这过于沉闷的气氛,转而问道:“说起来,近日都未见安宅右京身影,他去往何处了?”
高政精神微微一振,禀报道:“据报,三好修理大夫派遣其嫡子三好孙次郎(义兴)前往伊势山田,祭拜战死该地的其祖父三好长秀。安宅右京大人率淡路水军沿途护卫,约是腊月廿六日便自堺港启程了,算来已在海上航行两三日。”
“伊势山田……”义藤轻声重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微光,“三好家也要去那里啊。”他顿了顿,似是不经意地提起,“我倒是听闻,那位今川家决定派出上洛响应号召的新屋形,今川彦五郎义真,上洛途中似乎也要经过伊势一带参拜。今川与三好……呵呵。”
最后那声轻笑,轻飘飘地落在冰冷的空气里,却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重量。高政心头一凛,抬眼望去,只见年轻将军已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更远的地方,侧脸在炭火明暗不定的光影中,显得格外沉静,也格外深邃。窗外,二条御所正在挂起新的注连绳,准备迎接新年。而遥远的南方海上,淡路水军的船帆正鼓荡着不为人知的季风,驶向祭祀与可能的暗流交汇之地。
将军的新年,就在这京都的废墟、海上的波涛与几内无声的角力中,悄然临近。未来如同庭中未扫的积雪,看似洁净平整,其下却掩盖着旧日的荆棘与新生的冻土,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足利义藤知道,属于他的时代,正伴随着这个充满试探与危机的年关,真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