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7章 危情中统钞（1/2）
秋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扑在“永昌绸缎庄”的门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像是催命的符咒。
铺子里，孟美岐穿着一身半旧的湖绸褶裙，原本该是水滑光亮的料子，如今也蒙了层灰扑扑的色调。
她爹，孟掌柜，正对着账本唉声叹气，手指头戳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恨不得戳出个窟窿来。
“又跌了！这中统钞他娘的就是擦屁股都嫌硬！”
旁边一个来串门的老主顾，王胖子，啐了一口，他从怀里掏出一大叠印着“至正印造”的纸币，哗啦啦摔在柜台上，“瞧瞧，老子这一大摞，早上还能买半扇猪，现在？他娘的连个猪蹄髈都悬乎！”
孟美岐没吭声，只是默默地将柜台上那几匹新到的苏绣往里挪了挪。
这绸缎，是用家里最后几块压箱底的银角子，加上前些日子还能值点钱的至元钞，好不容易从南边客商手里换来的。
可这钞法一日三变，谁知道明天这些精美的绸缎，还能不能换回一袋活命的米粮。
爹的眉头锁成了死疙瘩，眼神浑浊，透着股穷途末路的绝望。
“美岐啊……”他声音沙哑，“库房那点存货，也快见底了。这日子……可怎么过……”
正说着，门口光线一暗，走进来一个人。
来人穿着藏青色的窄袖骑射服，腰束革带，身形挺拔，虽带着些仆仆风尘，眉宇间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清贵之气。
他与这满是颓败之气的绸缎庄格格不入。
“掌柜的，可有上好的杭绸？”男子开口，声音清朗，目光扫过柜台，在孟美岐身上微微停顿了一瞬。
孟美岐抬起眼，撞进一双深邃的眸子里。
她心下微诧，这年月，还能穿着体面，开口就要杭绸的人，可不多见了。
她不动声色地应道：“有是有，只是如今这市面，买卖不好做，客官用何结算？”
男子从怀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放在柜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绝非轻飘飘的纸币。
“银饼，或者金叶子，随掌柜的方便。”
这话如同在死水里投下了一块巨石。孟掌柜的眼睛瞬间亮了，连那王胖子都伸长了脖子。
孟美岐心下更是惊疑，面上却依旧平静，转身去取货。
她能感觉到，那男子的目光一直黏在她的背影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趣。
她取来一匹雨过天青色的杭绸，指尖拂过光滑冰凉的缎面。
男子伸手来接，有意无意间，他的指尖擦过了她的手背。
一股微妙的、带着体温的触感瞬间传来，孟美岐的心猛地一跳，飞快地缩回手，耳根有些发热。
“好料子。”男子赞了一句，目光却依旧落在她脸上，像是欣赏另一匹更珍贵的丝绸。“在下姓张，名云雷，自大都来。”
大都来的贵人？
孟美岐垂下眼帘，心下思绪翻涌。
这兵荒马乱，钞法崩坏的时节，一个来自京城的贵人，跑到这江南小镇来买绸缎？
交易完成，张云雷并未立刻离开，反而状似随意地问道：“听闻此地米价腾贵，不知市面上……情形究竟如何了？”
王胖子立刻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倒豆子般抱怨起来：“哎呀呀，张公子您是从大都来的，见识广！您说说，这朝廷发的叫什么东西？一锭宝钞，五十贯呐！早上能买一石米，到晚上就只能买升米了！现在？嘿，一锭钞能换一斗糙米，都得烧高香！老百姓都快活不下去了，以物易物都没多少东西可换了！”
张云雷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匹杭绸，眼神晦暗不明。
孟美岐在一旁整理布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那看似平静的外表下，藏着某种沉重的思量。
他偶尔抬眼看向她，那目光不再仅仅是欣赏，似乎还带着一种探寻，仿佛想从她这里得到某种印证。
直到张云雷离开，那袋银饼落入爹手中带来的短暂喜悦，很快又被现实的阴云笼罩。
孟美岐帮着爹将银钱收好，心里却反复浮现那张云雷的身影，以及他指尖那短暂的、带着温度的触碰。
夜里，躺在床上，窗外秋风呜咽。
孟美岐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爹的叹息，王胖子的抱怨，库房里日渐减少的存货，还有那沉甸甸的银饼和那双深邃的眼睛，交织在一起。
她能感觉到，这个叫张云雷的男人，他的出现绝非偶然。
他那看似平静的询问背后，藏着惊涛骇浪。
而自己，以及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似乎已经被卷入了这浪潮之中。
接下来的几日，张云雷竟成了绸缎庄的常客。
他不再只买绸缎，有时会带来一些外面的消息，关于朝廷，关于钞法，关于那些在通胀中倾家荡产的富商和饿殍遍野的流民。
他常常在与孟掌柜交谈时，将目光投向默默做事的孟美岐。
孟美岐能感觉到他目光中的热度，那是一种男人对女人最原始的欣赏，却又奇异地夹杂着尊重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惜。
她不再是那个只需要担心米价的绸缎庄女儿，在他的注视下，她重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年轻的漂亮女人，一个在乱世中，依然有着吸引力的女人。
这天傍晚，铺子打了烊，爹去后堂算账，只剩孟美岐一人在前厅擦拭柜台。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她窈窕的身影拉得老长。
门被推开，张云雷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不大的布袋。
“孟姑娘。”他声音低沉。
“张公子。”孟美岐停下手中的活，心里有些意外，又似乎有所预料。
张云雷将布袋放在柜台上，打开，里面不是银钱，而是几个白面馍馍，还有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晶莹剔透的冰糖。
在这粮食金贵的年月，这简直是奢靡之物。
“偶然所得，想着姑娘或许用得上。”他语气平淡，眼神却灼热。
孟美岐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涩与一种陌生的暖流交织涌上。“这……太贵重了。”她声音微涩。
“比起姑娘这等人品，不算什么。”张云雷向前一步，靠得近了些，他身上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和一丝风尘气息。“这世道，委屈姑娘了。”
他的靠近带来一股无形的压力，也让空气变得暧昧。
孟美岐能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声。
他伸出手，没有碰她，只是拿起柜台上她刚才用来擦拭的棉布，指尖若有若无地拂过她刚才握过的地方。
“美岐。”他忽然唤了她的名字，省去了姓氏，亲昵得让她心头一颤。
她抬起头，撞上他毫不掩饰的目光，那里面翻滚着情愫，是欣赏，是欲望，也是一种在乱世中寻求真实慰藉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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