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纵横交错兮,天下之局,谁能参悟兮,世事如棋(2/2)
王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局面的自信。
“阳者,明处之势,合纵连横,庙堂博弈,万军对垒。阴者,暗处之谋,揣情摩意,釜底抽薪,奇计百出。”
“阴阳互化,强弱易形,动静相生,终可致柔弱而胜刚强。”
他袖袍无风自动,隐有列国烽烟鼓荡之气。
最后一子“扑”入白棋腹地。
宛如专诸鱼肠一击,凝聚了所有暗处的算计与力量,直刺白棋核心要害,欲要毕其功于一役。
太渊面对这石破天惊的一着,神色依旧平和。
他没有急于应对这记“刺杀”,白子不避不让,位置巧妙,竟隐隐发出一声轻微道鸣,似玉磬轻击,涤荡杀伐。
“变动阴阳,以术导势,诚为妙术,堪称人谋之极。”太渊声音如溪流潺潺,“然而,鬼谷先生所动之阴阳,乃是人世间的阴阳:强弱、攻守、利害、明暗。”
“而大道之中,还有另一重关乎生命根本的阴阳:神与形,性与命,虚与实,魂与魄。”
又一枚白子落下,位置正在那记“鱼肠刺”的锋锐之旁。
奇妙的是,白棋非但没死,反而借着黑棋的攻势,于绝地处绽出一片新气象,生机勃发,宛如枯木逢春,老树新芽。
“至柔者,非阴谋权术之柔,乃大道本源之柔。水不争而润泽万物,气无形而运转乾坤。”
“心中若执着于以术胜强,以谋克刚,其心已落争之窠臼,便是下乘。”
太渊目光澄澈,望向王玄。
“心合大道,顺势而为,则无所谓胜败,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生生不息,造化流转。”
棋至中盘,太渊阳神微动,神识如光如波,照向对方,想要照见对方心神轨迹。
然而,神识所及,却如童观照深潭古井,但见水面映天光云影,难测其底。
太渊心中微微讶异,却很高兴。
王玄的精神世界,俨然一座无懈可击的堡垒,没有半分精神念头逸散,是他在这个世界遇到的第一个无法“读心”的人。
他的“神”与“念”,竟似与眼前这十九道纵横、与山下纷争的天下浑然一体,不分彼此。
此乃“神满不昧,念不外驰”的精神境界。
也是所谓的“大宗师”。
王玄口中的大宗师,不同于太渊之前世界的认知定义,是指达到了“知天知人,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的一种圆融境界。
太渊赞道:“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鬼谷先生确已达‘知天知人’的世间至境。”
然而,这“天”,是天下时势之天;这“人”,是众生博弈之人。
太渊心中升起一丝惋惜。
这位鬼谷先生的智慧虽高,却尽数倾注于治乱兴衰、合纵连横的“人道”棋局之中,描摹着社会与权力的纹理。
而对于性命双修、炼神还虚的更深层修行奥秘,对方并没有涉足太深。
或者说,王玄的根基主要扎于“人世”,而不是“超世”。
收官之时,棋盘之上黑白纠缠,势均力敌,终成和局。
亭外。
暮色渐浓,云海翻腾,吞没残阳。
“鬼谷先生之道,囊括寰宇,操弄风云,算尽人心,乃入世学问之极致。”
太渊拂袖起身,望向亭外苍茫云海。
“然而,纵横捭阖,阴阳变动,终究是在“势”中流转,为“局”所限。心若随势而转,为局所困,则心终为外物所役。”
“可惜,鬼谷先生的道,不是指向那“势”外之大自在、“局”外之大逍遥。”
王玄默然良久。
目光越过太渊,投向山下,看到了无数烽火与悲欢的苍茫大地。
“天下众生,都在此局中沉浮,何人能真正超然势外?”
“鬼谷纵横之学,便是为这局中挣扎的众生,在这无奈之局里,寻一条或许最不坏、最能存续的路。”
他眼中映出列国征伐的苦难,黎民求生的艰辛。
“如此。便是老夫心中之“择”与之“义”。”
太渊闻言,目光微动,说道。
“横剑攻于技,以求其利,是为捭。纵剑攻于势,以求其实,是为阖。纵横之道,纵者合弱以抗强,横者倚强而凌弱。”
“我曾在韩国新郑,见过鬼谷先生的高足。”
“卫庄?”
“不错,其人性情冷峻孤高,强势果决,且与韩国渊源匪浅。我有些好奇,以鬼谷先生之明察,为何传他这倚强凌弱的横剑术?”
王玄持子的手微微一顿,沉默了片刻,方道:“天下将一,纵横道熄。守谷藏微,以待后世。”
太渊眼中掠过一丝讶色:“喔?鬼谷先生已然看到天下即将一统?”
王玄抬眸,直视太渊:“何止老夫看到了。诸子百家中,但凡达到天人交感、神与物游之境的大宗师,察势观人,都能窥见西秦一统天下乃大势所趋,无可逆转。”
“太渊先生境界高远,难道未曾看到?”
两人自见面落子第一手,王玄便知,眼前之人,至少是与自己同处“大宗师”境界的存在,甚至可能更加高渺难测。
太渊淡淡一笑。
抛开他来自后世、知晓历史的先知视角不论,仅以他如今阳神成就、洞彻气数的道行境界,也确实能清晰看到王玄所言的那股浩荡大势。
王玄或许只是模糊感知气数流向,而太渊却能看到其中更精微的脉络与变化。
“秦国以法为骨,以军为锋,积六世余烈,确有鲸吞天下之势。”太渊缓缓道,“秦国一统天下,几成定局。只不过,这天下,最终却未必属于秦。”
王玄眼睛陡然一亮:“太渊先生高见!老夫也是这般想的。”
“攻城略地,以秦之虎狼,不是难事。然而,治国安民,统御七国迥异之疆土、风俗、人心,乃是亘古未有之难题。”
“秦国可以铁骑征服土地,却难以轻易收服人心,尤其他以法为鞭,以刑为刃,杀戮过重,积怨必深。”
“一统之后,若不能及时更化,变苛法为仁政,融七国为一体,则其社稷,恐难久安。”
王玄顿了顿,又继续道:“老夫另一弟子盖聂,如今常伴秦王嬴政左右。他心怀苍生之念,自有其坚守之大义。”
“在秦国扫平六国、一统宇内之前,为早日终结这数百载战乱,他会竭尽全力护持秦王,助其成事。”
“然而,待天下一统之后,盖聂未来……怕终要与秦国背道而驰。”
太渊默然。
王玄作为盖聂与卫庄的授业恩师,对两名弟子的心性志向,自然洞若观火。
对其二人未来的命运,也有大致判断。
太渊轻轻一叹:“纵横交错兮,天下之局,谁能参悟兮,世事如棋。”
“世人都道,鬼谷一脉,纵横二者自入门之始,便是天然的对手,命运的竞争者。”
“然而,以我浅见,纵横之学,非为分裂,实为整合之预演。天下一统后,纵横入心,化为制衡之术,永存庙堂江湖。”
王玄闻言,抚掌而笑,笑声在松涛云海间回荡。
“好一个永存于庙堂江湖!”
“苍生涂涂,天下缭燎,诸子百家,争鸣不休。千秋功罪,谁人评说?或许唯有时间,方是最终的棋手。”
太渊微微颔首。
身形在暮色中渐淡,化作一缕清风,融入无边林海。
云梦山谷重归寂静。
唯有松涛依旧,如泣如诉,如歌如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