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4章 《铁门环》（1/1）

旧立新第一次踏上通往祖宅的青石板路时，天空正下着绵绵细雨。江南的梅雨季，湿冷黏腻，仿佛能渗进人的骨头里。这座老宅是他素未谋面的祖父留下的，坐落在镇子的最深处，被一圈高高的灰墙围着，与周围翻新的民居显得格格不入。他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处理这栋闲置了二十多年的房产，好将它出售。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与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院子里杂草丛生，一口枯井被石板盖着，角落里堆放着腐朽的农具。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正屋那扇厚重的双开木门上。门上镶着一对硕大的铁门环，样式古朴，兽首衔环，因常年风吹雨淋，早已锈迹斑斑，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赭红色。旧立新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冰冷的铁锈，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油然而生。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大概是多心了，毕竟这地方荒废了太久，有些阴森感也正常。他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吱呀”声，从门环的方向传来。

那声音很轻，像是门环在风中轻微转动发出的摩擦声。旧立新抬头看了看，门扉紧闭，并无一丝风。他以为是雨滴落在铁环上发出的声响，便没再多想，打开了门锁。屋内的光线比外面更加昏暗，家具上盖着白布，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他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打扫，勉强清理出一间可以住下的厢房。夜幕降临，雨势渐大，敲打着屋瓦，发出密集的声响。旧立新躺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辗转难眠。就在他迷迷糊糊即将入睡时，一个微弱的声音穿透了雨声，钻入他的耳中。那声音像是一只小猫在呜咽，断断续续，充满了委屈。他猛地坐起身，侧耳倾听。声音消失了。他以为是幻听，重新躺下。可没过多久，那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清晰了许多，他终于辨认出——那不是猫叫，是婴儿的啼哭声！哭声幽怨而微弱，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从墙壁的缝隙里渗出来的。旧立新浑身一僵，这荒宅里，怎么会有婴儿的哭声？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上了旧立新的心脏。他壮着胆子，点亮一盏油灯，循着声音找去。哭声时断时续，飘忽不定，但似乎始终围绕着正屋。当他走到那扇紧闭的木门前时，哭声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仿佛就在门后。他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在冰冷的门板上，哭声确实是从里面传出的。可这屋子明明空了几十年，里面除了蒙尘的家具，别无他物。就在他惊疑不定时，一个更诡异的现象发生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门上那只生锈的铁门环，在没有外力的情况下，开始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转动。那“吱呀”声不再是幻觉，而是铁环与木门摩擦发出的真实声响。它转得很慢，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的滞涩感。随着门环的转动，门后的婴儿啼哭声也愈发凄厉，充满了不甘与绝望。旧立新吓得连连后退，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停下脚步。他死死地盯着那自动转动的铁环，冷汗浸透了衣背。

这个夜晚，旧立新在厢房里点着灯，一夜无眠。门环的转动和婴儿的啼哭持续了很久，直到天快亮时才渐渐平息。第二天，雨过天晴，阳光照进院子，一切似乎又恢复了正常。但旧立新知道，那不是梦。他走到正屋门前，铁门环静静地垂着，仿佛昨夜的一切从未发生。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鼓起勇气，猛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吱嘎——”一声长吟，尘封的屋子暴露在阳光下。里面空空如也，除了几件盖着白布的旧家具，什么都没有。没有婴儿，没有哭声，甚至连一丝异常的气息都没有。他走进去，仔细检查了每一个角落，结果一无所获。难道真的是自己精神紧张产生的幻觉？可那自动转动的铁环又该如何解释？他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这栋老宅像一个巨大的谜团，而他，被困在了谜底的核心。他决定再多住几天，他必须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接下来的几天，只要一到阴雨天，那诡异的现象就会准时上演。门环缓缓转动，门后传来婴儿的啼哭。旧立新从一开始的恐惧，慢慢变得麻木，甚至生出一种莫名的悲悯。他觉得，这哭声里没有恶意，只有无尽的悲伤。他不再试图躲避，而是会在每个雨夜，静静地坐在正屋的堂前，听着那哭声，直到它消散。他开始翻箱倒柜，希望能找到一些关于这栋老宅和祖父的线索。在一个尘封的樟木箱底，他发现了一个铁皮盒子。盒子已经锈蚀，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打开。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几本旧账簿和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纸，那是一张早已泛黄的出生证明。纸的边缘已经破损，字迹也有些模糊，但关键信息依然可以辨认。母亲姓名：林秀兰。婴儿姓名：空白。出生日期：三十年前的某月某日。而在出生证明的右下角，用红笔写着一行小字：未满月，夭折。

林秀兰？旧立新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他只知道自己的祖父叫旧宗明，是个性格古怪、不近人情的老人。他将出生证明和账簿放在一起，继续翻找。终于，在一本账簿的夹页里，他发现了几页被撕下来的日记。字迹苍劲有力，正是祖父旧宗明的笔迹。日记记录了三十年前的一些事。原来，林秀兰是旧立新的大伯母，大伯早逝，她怀着遗腹子住进了老宅。孩子出生后，因为是女孩，且体弱多病，重男轻女的旧宗明对她极为厌恶，认为她是个“赔钱货”。日记里充满了冷酷的记录：“秀兰又在哭，烦人。”“女娃病了，不过是风寒，不必浪费钱请医生。”“今日将那女娃抱至后山，扔了。秀兰疯了。”看到这里，旧立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终于明白，那夜夜的啼哭，来自一个被自己亲祖父抛弃的、无辜的女婴。

日记的最后几页，记录了林秀兰的结局。孩子被扔掉后，林秀兰整日以泪洗面，精神恍惚。一个月后的一个雨夜，她穿着一身红衣，悬梁自尽了。旧宗明在日记里冷冰冰地写道：“晦气，找人来处理后事，此宅不祥，需封存。”之后，他便离开了老宅，再未回来。旧立新拿着那几张泛黄的纸，双手颤抖。他终于拼凑出了整个悲剧的始末。一个失去丈夫的可怜女人，一个刚来到世间便被剥夺生存权利的婴孩，她们的怨气，在这座老宅里积聚了三十年。那自动转动的门环，是她们无声的叩问；那凄厉的啼哭，是她们无尽的悲鸣。她们不是要害人，她们只是想要一个公道，想要被人记起。旧立新心中充满了对祖父的愤怒和对林秀兰母女的愧疚。他决定，他要为她们做些什么。

又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夜晚。这一次，旧立新没有再坐以待毙。他拿着那张泛黄的出生证明，走到了正屋门前。门环已经开始转动，门后的啼哭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凄惨，仿佛知道自己的存在即将被揭晓。旧立新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那扇隔绝了三十年的门。他高声喊道：“林秀兰！我知道你在这里！我知道你的孩子了！她不是赔钱货，她是一个生命！你的委屈，我都知道了！”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门环的转动戛然而止，婴儿的啼哭声也瞬间停止了。屋内一片死寂。旧立新走进去，将手中的出生证明，轻轻地放在了正屋的供桌上。就在他放下纸的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供桌前的空气中，一个模糊的、穿着红衣的女人身影，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第二天，雨停了。旧立新带着工具，按照日记里模糊的描述，走到了屋后的那座小山。他在一片乱石岗中，找到了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他在树下挖掘，挖了不到半米，泥土中便出现了一块小小的、破旧的布片。他继续往下挖，最终，一个小小的、早已腐朽的襁褓露了出来。旧立新的眼眶湿润了。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小小的骸骨收殓好，用一块干净的红布包好。他没有将此事声张，他知道，这是林秀兰母女最后的安宁。他抱着小小的骸骨，回到了老宅。他决定，要将她们安葬在祖坟里，给她们一个应有的名分。这是他作为旧家后人，唯一能为她们做的事，也是迟到了三十年的赎罪。

旧立新请人修葺了祖坟，在祖父的墓旁，为林秀兰和她的女儿立了一块墓碑。碑上没有名字，只刻着“慈母林秀兰之墓”和“爱女之墓”。下葬的那天，阳光明媚，没有一丝风。做完这一切后，旧立新回到了老宅。他最后一次站在正屋门前，看着那对生锈的铁门环。它们静静地垂在那里，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安详。他伸出手，最后一次触摸了那冰冷的铁锈。这一次，他没有再感到任何压抑和恐惧，只有一种释然。他知道，林秀兰母女的怨气已经散了。她们不再是困在门后的啼哭的孤魂，而是得到了安息的家人。几天后，旧立新离开了老宅，但他没有出售它。他委托镇上的亲戚，定期来打扫、祭拜。那扇生锈的铁门，从此再也没有在雨夜里自行转动，门后，也再也没有传出过那令人心碎的啼哭。一切都归于沉寂，仿佛悲剧从未发生过，但旧立新知道，有些记忆，将永远刻在那对生锈的铁门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