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7章 甑山围(2/2)
“世运虽颓,非人力可回。然既食君禄,当尽臣节,惟求此心无愧耳。”
彼时湘阴未涉艰危,虽于公所言未尽契合,然钦公风骨,感公赤忱,至今耿耿在心。
奈何缘悭一面,阴差阳错,未得履幕府之阶,匆匆别过,倏忽数载。
每思昔年倾盖之谊,未尝不扼腕叹息。
今两军相持,旌旗在望。公以两万疲卒,困守甑山,粮秣日匮,弹药有数。
而环顾四境:东阻薛津,十七师乘新胜之锐,深沟固垒,寸步难前;
南扼姑溪,我水师舳舻锁江,六军劲旅已渡河北岸,连营如铁;
北则七军携大破张国梁之威,锋镝直指山阴。
三面围营,势若罗网。
纵公怀孙吴之谋,兼关张之勇,焉能以饥疲之众,当我蓄势经年、械精粮足之十万雄师?
至若援军之望,公自知之。
穆荫坐镇镇江,目光所注,惟在江宁。
上京未破,神国残喘犹存,彼岂肯舍泼天之功,分兵以救险远?
且旗汉畛域已久,公以汉员受殊恩、统重兵,早遭猜嫌。
彼辈坐视公部与我相持,既可除异己,又能疲我师,又何惜一甑山乎?
纵有援至,亦不过虚张声势,遥为呼应,孰肯以血肉为公开辟生途?
公久历宦海,其中机窍,洞若观火,无待湘阴赘言。
湘阴所深惜者,非此一隅之得失,乃公数十年所积之才略、所怀之抱负,并麾下数万儿郎之性命,及江南亿万涂炭之苍生。
公常言“食君禄,尽臣节”,然今日之君,是何君耶?今日之朝,是何朝耶?
庙堂之上,党同伐异,贿赂公行;满洲亲贵,颟顸贪墨,视汉员如仆马;州县胥吏,剥肤椎髓,致使饿殍塞途,易子而食。
如此朝廷,公扪心自问,可配称“仁”?
可值忠贞之士,为之肝脑涂地、殉此朽柱?
我夏府萧总裁尝言:
“吾辈举义,非为改姓易代,乃欲扫妖雾而再见天日,使耕者得田,工者得值,少有所教,老有所养,华夷混一,天下共治。”
此非空言,公可拭目观之:
湘、赣、川、粤诸省,田亩均分,赋税从薄,工商渐兴,学堂广设。
旧吏去贪留能者,量才而用;旗民去特权而入册者,同等相待。
但使有双手,皆可谋生;但存良知,皆得尊严。
此方为神州应有之象,亦紫荆山初起时“有田同耕,有饭同食”之本心也!
公以科甲清流,起家翰林,出抚湘赣,开府东南,数十载浮沉宦海,久历戎机。
然平生所求,无非致君尧舜、拯民水火,以圣贤之道经世济民,留清誉于汗青。
今所效之朝廷,内腐外溃,仅存躯壳;所守之纲常,已作枷锁,徒困英杰。
公若执意为之殉节,譬犹明珠投于暗井,良材焚于湿灶。
非惟无补于世,且使平生志业尽付东流,后世或讥公为愚忠,岂不痛哉!
何如弃朽木而就明堂,易昏夜而向晨曦?
以公之威望才略,若肯助我夏府早定江南,解民倒悬,则功在当代,泽被苍生。
湘阴愿以性命人格为誓:公若率部来归,前愆尽释,概不追究。
麾下将士,留者量才授职,绝无歧视;去者厚赠川资,遣返还乡。
公之亲族家小,必遣精干妥为护持,不令稍有惊扰。
昔管仲择主,不拘小节而重匡世之能;孔明出山,非为私恩乃怀济民之志。
明达之士,审时度势,所重者在道义之伸、生民之安,非囿于一家一姓之私恩。
今旧序当革,新天待辟,正贤者择路、共拯疮痍之时也。
公若执迷,徒令甑山化血海,万骨填沟壑,于公何益?于天下何益?
言至于此,泪墨交凝。
三军安危,系公一念;江南早定,生民苏息,亦赖公一念。
临楮惶切,不尽所怀。
惟愿他日相逢,能释甲置酒,共话天下太平。
湘阴再拜谨书
阳历十二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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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不长。骆秉彰却看得很慢,目光在纸上一字字扫过。
读到“常沙城内,幸蒙公青眼相待”时,他枯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读到“旗汉畛域已久”时,他闭上了眼睛,喉结滚动。
读到“此等朝廷,可配称‘仁’”、“弃朽木而就明堂”时,他脸上每一道皱纹,都仿佛更深了,透着青灰的死气。
终于读罢。他握着信纸,久久不语。
山风穿过帐前,卷起他花白的鬓发,也吹得信纸窸窣作响。
黄淳熙与刘岳昭看着他的脸,试图从那片灰败中读出些什么。
远处的营垒,传来隐约的号角声,夏军似乎在调动部署。
骆秉彰沉默良久。
终于,他将信纸慢慢折好,塞回信封,搁在膝上。
然后抬起头,看向肃立等待的尤喜,缓缓开口:
“佐季高……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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