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251到260(2/2)
洪参军跪下仔细查看供桌的一条腿,那桌腿上果然沾着干血迹。
“老爷,这供桌前后左右足迹紊乱,好像是被多次掩盖又扬起。仔细看这些足迹,绝不是沈三一个人的。”
狄公也弯腰仔细验看了一遍,又用手掌在尘土上抹了几下,然后传令让方校尉率领四名衙役开始搜索整个寺院,就说是寻找盗贼的箱笼赃物,凡是可疑的地方都要查遍,墙面地砖如果有松动的痕迹尤其要撬起来仔细检查,不可轻易放过,查到可疑之物有额外奖赏。
方校尉命令衙役先把东偏殿壁龛内的两支方天戟和一柄神斧抬来让狄公查验,然后再四散去搜寻箱笼。
不一会儿,方天戟和曲柄神斧抬到了。狄公仔细看了一番,见它们果然明晃晃寒刃逼人,就命令下山时抬回衙署收藏。
狄公与洪参军跟随方校尉先去后殿,四名衙役则直奔西厢禅房偏殿。
后殿的神橱空空如也,没有一尊佛像,三面墙上释迦三世的壁画依旧色泽新鲜、形象逼真。狄公发现后殿的莲花地砖被掘起了不少,看起来很新,像是有人在此认真搜寻过。
过了一会儿,四名衙役先后回来报告,说两边禅房偏殿都有人翻腾搜索过。西偏殿的莲花地砖几乎全部被翻掘起来,整整齐齐地靠墙堆着;东偏殿的莲花地砖虽然没被掘起,但显然是翻掘后又仔细放回去了;各禅房的墙面石板都有翻掘的痕迹。衙役们折腾了一番,一无所获,他们说那些箱笼赃物恐怕早就被先下手的人劫走了。
狄公捻须沉吟,半晌没说话,拉着洪参军跟随衙役去两厢禅房偏殿一一查看,又命令衙役把大雄殿与后殿的地砖也撬起来仔细检验,果然也有人翻腾过,于是命令衙役再去寺院各处搜寻,花畦道路、树丛草皮都要再查看一遍。
衙役们离开后,狄公说道:“有人已经仔细搜查过这座寺院了,他们肯定不是为了找藏匿的尸身和人头,而且搜查的时间也不是昨天或前天,而是隔了一段时间。我能断定他们是在找一件不大的东西,方圆不超过一尺,估计是金银宝物之类的。”
洪参军惊讶地问:“您怎么知道的?”
“你看,来人把地砖掘起来后,只查看了五六寸深的土石,破墙凿壁也只有三四寸厚。洪亮,我还能断定找宝物的不止一个人,至少有两个。一个人粗枝大叶,胡乱翻掘地砖后就堆在一旁;另一个人心思缜密,翻找完后会把地砖一一放回去,不留下痕迹。所以有的禅房完好如初,有的却一片狼藉。”
洪参军频频点头,又说:“不过,找东西的人和沈三会不会有关联?还有,沈三是不是那两个找东西的人之一?”
狄公拍手道:“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恐怕是沈三和另一个受害者在找宝物时与凶手发生了纠葛,最终被杀。看来尸身和人头不在寺院内,我前后查看都没见到一滴血迹。当然,要去花畦庭园、檐前阁后找也不容易,这里草木丛生,上哪儿挖呢?”
正说着,方校尉带着四个疲惫不堪的衙役回来了,依旧一无所获,脸上满是沮丧。
狄公命令衙役再去四周墙根和花园树丛中仔细搜查,他和洪参军先去清风庵。
狄公和洪亮出了紫光寺山门,向右拐进一条羊肠石径。清风庵离紫光寺三里路,走过去不算远。
路上,洪参军又说:“我觉得凶手肯定有同伙,接连杀了沈三和另一个人,还砍下头颅、调换身首,藏匿了沈三的身子和另一颗人头后,临走前还不忘在熟睡的阿牛身上溅泼血迹。这凶手和来寺里寻宝的人一样,至少有两个,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狄公说:“天下动乱时,寺院的和尚常把佛像、法器、金银财物藏起来防盗。所以一般寺庙建造时会暗中设密室,非常隐蔽,别说外人,就连寺内僧人也未必知道,只有一二当家的方丈掌握秘密。如果紫光寺以前也藏过一批财宝,那么寻宝人、杀人犯的缘由就有迹可循了。不过我从没听说紫光寺藏过财物,废弃这么多年,也没听说有人来搜寻过宝物。”
“老爷,也许有人在某本书籍、簿册或信函里发现了线索,就纠集三四个泼皮无赖来碰运气。沈三和那个死者可能就在其中。财宝刚露苗头,他们就内讧了,于是动了斧头砍断人头,这也合乎情理,寻宝人和杀人犯正好串在一条线上。”
狄公心里很佩服:“洪亮,你今天回衙后仔细查查紫光寺的所有史料,看看有没有藏宝的记录。”
两人边议论边探索,兴致盎然,不知不觉就到了清风庵门前。
清风庵坐落在山腰的碧林之中,远离尘嚣,小巧幽静。一圈玲珑的粉墙围成蕉叶形状,墙外修竹摇曳,墙里石榴花鲜艳夺目,宛如画中景致。
洪参军轻轻拍打漆黑大门上的铜环。过了一会儿,有人拔开门闩,庵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俊俏的脸蛋。
“不知两位施主有什么事?”问话不冷不热。
“这是我的名帖,麻烦姑娘递给住持宝月师父。”狄公递上印有红印的名帖。
没想到那姑娘看都不看名帖,轻启樱唇说:“师父今晚要进城去县令老爷家贺寿,现在正在午睡,传过话了,一概不见俗客。”说完就要关门。
狄公叹道:“罢了罢了,既然师父在休息,我们就不打扰了。我只问姑娘一句话,问完就走。”
“不知施主想问什么?”姑娘又变得彬彬有礼。
“昨夜这山上山下有没有无赖泼皮闹事,半夜时分贵庵有没有听见异常声响?”
“对不起施主,我们天一黑就睡了,没听见什么声响。”说完她垂下眼皮,不再说话,一只手始终握着门闩,不让人进庵。
洪参军正要表明身份,见狄公示意,便也没作声。
狄公想到古人也有夜拦醉尉的把门官,眼前这姑娘说话得体,不卑不亢,很有心计,心里不禁赞许。也不便勉强她,何况宝月今晚要进府为夫人祝寿,有些话不如等宴席上亲自问宝月,于是拱手告辞,连称打扰。看到清风庵的格局,狄公才相信宝月确实不俗,也为夫人能认识这样一位尘外高士而欣慰。
两人回到紫光寺时,方校尉带着四名衙役 still 没找到什么箱笼。
狄公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回衙吧。方校尉,你把寺内殿阁所有门户都贴上封条,留下两个差役在这里看守,天黑后再派人来换班。”
第十四部 紫光寺 第七章
话分两头。且说马荣一番乔装打扮,把自己扮成一个异乡乞丐,专门在贫苦街坊间穿梭。每当看到茶肆、酒店、赌局,就留心去混一混,暗中打探虚实。
城的西北隅有个地方叫北寮,因为五胡杂居、商贩云集,成了各类落魄汉子闯荡栖息的场所,其中尤其多是些做无本生意的人。近来因为北门进出不便,要绕玄武帝庙转一圈,有人就偷偷在城根扒开一个豁口,进出县城顿时方便了,所以三教九流的人物如同水往低处流一样,都聚集在北寮谋生。
马荣晃晃悠悠也来到了北寮。这里的街道像棋盘格一样狭窄,又臭又脏,积满了污水,行人商贩川流不息,沿街都是店铺,生意竟然很兴隆。街头巷尾有许多小摊,往往一头灶火正红,一头飘着油香,十分诱人。
马荣走了半天,不觉腹中饥饿,迎面看见一家小粥店,正想进店坐下,猛然发现灶头添火的女掌柜十分面善,青裙下还缠着两个孩子。
“哎哟,原来是马长官啊!怎么穿得这么穷酸?莫不是被衙门里的老爷撵出来了?”
那女子先认出了马荣。
马荣仔细一看,原来是旧相识。这女子名叫吐尔贝,是个胡人,当年被一个马贩子偷贩到这里,撇下两个孩子沦为风尘女子。后来与马荣相识,两人情爱甚笃,马荣出了些钱为她赎身,老鸨虽然嫌钱少,但终究不敢阻拦。马荣又送了许多盘缠,让她自谋生计。吐尔贝用那钱开了家小粥店,又嫁了个商贩,领回儿女,日子倒也过得小康,只是忘不了马荣的恩德。马荣听从狄公的劝诫,从此不再与她往来,所以疏远了很久。
这时马荣听了吐尔贝的话,小声说:“这话说到哪里去了,今天来这里正有公事在身,不得不这样装扮。”
吐尔贝心领神会,连忙把马荣引入内房,跪地便拜。心中涌起旧情,不禁呜咽抽噎起来。
马荣笑道:“吐尔贝,今天见到你,正好有一事想问你。”
吐尔贝收泪说:“你先别说,我去灶下舀一碗鸡汁粥来给你先吃,我见你进店里时,原本就是想吃粥的。幸好认出了你,不然就真做你的生意了。”
马荣连声叫好,腹中正饿得咕咕叫。
片刻,吐尔贝端上一大碗鸡汁粥,上面还堆着两条鸡腿,粥里又埋着半个鸡肫。
马荣大喜,接过碗来,如疾风扫残云般,转眼就全吃进了肚里,这才谢道:“好吃,好吃。”
吐尔贝问:“不知你要打听什么事?”
“城里有个泼皮叫沈三,昨夜与人争斗殴打,竟被砍下头颅,用的是紫光寺藏的曲柄神斧。你可听到过与这沈三有关的传闻吗?”
吐尔贝摇摇头,问:“头是在哪里被砍下的?”
“正是在紫光寺里。死尸就躺在紫光寺大殿的供桌边,脑袋和身子分了家。”
吐尔贝伸了伸舌头,表示害怕,又摇摇头:“我从不曾听说过那个沈三,不过,说起紫光寺,我倒想起一个人来。离这里三条横街,住着一个女巫,名号塔拉,很能解读阴阳因果、三世缘分,不像世间那些算命看相的,卜卦问课只贪恋酬金,一味说好听的。这塔拉不愿对凡人说真话,往往颂鬼咒神,云里雾里说些不着边际的胡话,也从来不要酬金。你不妨去问问这塔拉,或许能侥幸让她对你说真话。”
马荣谢过,站起来告辞,掀动门帘正要跨出,吐尔贝上前拉住马荣的一条胳膊,脸红着说:“我丈夫外出一个月了,你就不能……多坐一会儿吗?”
马荣说:“等了结这桩公事,再来看你。”
出了粥店,马荣依照吐尔贝的指点,穿过三条横街,问了一个路人,很快就找到了女巫塔拉的住处,于是掀动门帘走了进去。
屋子里十分黑暗,正中间的壁龛内供着一尊手持曲柄神斧、怒目金刚似的独角神像。隔着一盏酥油灯,隐约看见两个人影坐在角落的一张木几两头。一头是一个佝偻老妪,披着一件油腻发亮的羊皮大氅;另一头坐着一个全身被黑布包裹的女子,只在后颈露出一束乌黑的发辫。
马荣自己找了条矮凳坐下。那两个人又叽里咕噜说了半天话,并不理会马荣。马荣耐着性子看着眼前这两个幽灵般的黑影,心中既感到厌恶,又觉得新奇。
半晌,那老妪伏地磕了几个头,颤巍巍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女巫站起来目送,并不说话,忽然回头看了看马荣,脸上掠过一阵惊异之色。
马荣目光迎上去,不禁大吃一惊——女巫那一双红通通的大眼睛,正是早晨在大街上遇到的!这时他看清楚了,这塔拉不仅身材修长,而且体态妖娆,看上去虽然有些年纪了,仍是俊俏标致,妩媚动人。她嘴角微动,脸上闪动着幽冷的光。
马荣顿时局促不安,竟一时忘了如何开口问话。
“原来是衙门里的爷,怎么闯到这里来办公事了。”塔拉先开了口,“早上还见你急慌慌跟在主子后面,失魂落魄地乱转。”
马荣心中佩服,寻思道:“这女巫果然厉害,原来早上就已认出我来,莫非已猜知我的来意,不如索性说实话。”
“塔拉娘娘猜对了,我正是衙门里当差的。如今有一桩杀人案,有头没尾,难以决断,特来仙宅求教,望娘娘抽空指点,以开茅塞。”
塔拉诡谲一笑:“莫非又是哪个女子唆使你来的吧?”
马荣正色道:“与女子无关,实在是我仰慕娘娘大名,特意来求问的。”
“不是女子牵的头,你哪里会想到来这里。”塔拉笑意未消。
“吐尔贝只是指点了个门路,她哪里知道衙门里的杀人公案急如星火。”马荣急了。
塔拉嘴角的笑意消失了:“我不是指吐尔贝那只花狐狸,而是说一个名叫白玉的女子。”
马荣猛地一惊,竖起耳朵再问:“哪个女子?”
塔拉不再理会,自顾自念道:“她生于壬戌年五月初四寅时,死于辛巳年九月初十酉时,活了十九岁。”
马荣惊喜交集:“白玉!白玉小姐活了十九岁。敢问娘娘,这位白玉小姐去年九月初十酉时是怎么死的,死在什么地方?”
“死于非命。”
“死在何地?”马荣急不可耐。
塔拉早已转过身去,在那尊神像座前闭目不语了。
马荣跳起来,吼道:“你不告诉我白玉小姐死在何地,明天我就用一根铁链把你拘了去,关进大牢里,看你说不说。”
塔拉一声冷笑:“明天正是我的死期,你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马荣怒火中烧,一脚踢翻矮凳,冲门而出。
第十四部 紫光寺 第八章
上灯时分,狄公在衙署书房听完马荣的禀报,同意了马荣的提议,签发命令,让方校尉带人去北寮将女巫塔拉拘押到衙门,再详细审问。
他低头看了看书案上的那个紫檀木盒,盒上的那块白玉在烛火下闪烁着冰冷的幽光。
马荣刚要告辞,狄公说:“马荣,这个塔拉恐怕不是寻常人物,竟贸然说出白玉小姐的生卒年月。这木盒里面想来一定有很多隐情,白玉小姐似乎也不是虚构的。”
马荣疑惑地说:“老爷,白玉留下的字条上清楚地写着九月十二日,可塔拉却说她死于九月初十,这日子怎么差了两天,也无法解释。”
狄公说:“这层疑惑看来只有塔拉能解答了。只恐怕她的话真的灵验,明天我们未必能抓住塔拉。我们可以同时贴出一张告示在衙门口,明说白玉小姐去年九月失踪,悬赏征求知情者通报内情,指明下落。这样双管齐下,或许能有收获。”
马荣点头称是。狄公转向洪参军:“你查阅了档馆的官牍,不妨说说这紫光寺、清风庵的兴衰史实。”
洪参军清了清嗓子,又呷了一口茶,才开口说:“紫光寺是由西域名僧创建的,距今已有一百多年了。国朝乾封年间,因为寺内祭祀邪神,玷污风化,被官府查封,焚毁神像八十多尊,遣散寺僧三百多人,为首的方丈被戴上刑具游街后处斩,只留下一名寺僧看守寺宇,处理庙产。同时官府召集工匠在紫光寺西边三里处修建清风庵,接续香火,规范佛教经典。当时只有一名女尼住持,诵经修性,维持佛事。
“两年后,因为砂石侵淹,通往西域的官道北移。一时间商贾散去,集市萧条,兰坊就变得冷落了。清风庵的女尼和看守紫光寺的和尚先后还俗。去年前任县令打算封闭清风庵,恰巧城里的张银匠去世了。这张银匠稍有积蓄,但没有子女,妻子沈氏一向喜好佛教,尘念淡薄,于是立志削发为尼,捐献家产装修庵院佛堂。官府感念她的志诚,在去年八月二十日将清风庵赐给沈氏。沈氏穿上僧衣,伴着青灯,改名宝月,就是如今清风庵的住持。清风庵每逢初一和十五,允许信徒进香,平时闭门谢客。宝月身边只有一个叫春云的小婢服侍,生活极为简朴……”
马荣听得不耐烦:“我还以为有什么新鲜有趣的事,就是没提寺院里藏没藏财宝。”
洪参军摇了摇头:“并没有看到一条关于埋藏财物的记载。”
马荣说:“吃了夜膳,我再去东门里外转转,或许能探听到点沈三、阿牛的行踪。”
狄公“嗯”了一声:“你不妨也去找一找这城里的乞丐团头。俗话说行有行老,团有团头,这丐户也有个头领,名叫团头,管理众丐,抽取利益。众丐户小心谨慎地服侍团头,就像奴仆一样。这团头对手下人的遭遇经历了如指掌,问起沈三、阿牛,不会不知道其中的底细。”
马荣又有了一个主意:“还有,那断头和尸身想来还没出禅寺花园之外。今晚我顺便也去紫光寺侦查一番,许多白天疏忽的情况,夜间反而显得清楚。我以前在绿林呆过,今夜我就以一个盗贼的心思和眼光来考虑藏尸的地方,就当是自己杀了人、作了案。”
狄公点头应允,脸上露出赏识的微笑。
后衙府邸,寿宴正开始。中堂挂起一幅狄公手书的大“寿”字,银烛高烧,花灯闪烁。庭院内的几盆牡丹、海棠都已搬入厅堂内,一派雍容华贵的景象。
狄公走进厅堂,三位夫人及清风庵住持宝月慌忙弯腰拜谒,迎接狄公坐上座。其他人依次入席,团团坐了一桌。宴席上数不尽的珍馐美味,献上的都是时新佳肴,十分热闹。
宝月坐在狄公右首,狄公趁机打量了她一眼。宝月虽然有四十岁了,仍是举止娴雅,仪容光鲜,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她一直低着头,抚弄着杯盏。
狄公站起来说:“今日是太太寿辰,府中略备薄酒,聊表庆贺。其实只是家宴,没有外客。宝月师父,太太一向敬重,今日屈尊降临,实在是大幸,希望在座的各位尽情畅饮,也好让寿星图个喜悦。”说着领头敬了狄夫人一杯。
二夫人、三夫人、宝月轮流敬酒,把寿星忙得左顾右盼,应接不暇,不知不觉脸红起来,步履也有些不稳。酒过三巡,一个个娇喘微微,粉面含春,座席上所见之处,手镯晃动,环佩作响。
狄公酒酣耳热,正觉得意,宝月转过脸来小声说:“狄老爷白天来访,被春云那丫头拦在门外,事后我才知道。都怪我约束不严,导致这样的怠慢,恳请老爷宽恕。”
狄公笑道:“我和洪亮只是随便走走,原本想打听一下,昨夜仙庵里可曾听到山上泼皮斗殴的情况。”
宝月连忙问:“春云她是怎么回答的?”
“她说没有听到。”
宝月又说:“春云这小丫头行为不端,时常与山上村里的泼皮闲汉勾搭混在一起,说笑不当。我好几次见她立在庵门口与一个污秽不堪的乞丐眉来眼去,为此我打过她几下戒尺,她却不知悔改。真是邪魔入了心窍,阿弥陀佛。”说着双手合十念了几句经文。
狄公心中思忖,那春云既然与山上的泼皮乞丐有往来,恐怕倒真能说出点沈三被杀的线索,泼皮们最喜欢在女子面前吹嘘。
“我的亲随马荣今夜要去紫光寺侦察,说不定还会去仙庵拜访,探问消息。”
宝月叫道:“哎哟,我得赶快回庵去。我不在家,这春云见了你的那个马荣,真不知要怎样出丑呢。”
第十四部 紫光寺 第九章
夜幕刚刚降临,马荣便转到将军庙附近闲逛。过去这座将军庙也是乞丐们聚集栖息的地方。半年前,衙门在这里抓获了一伙盗马贼,方校尉特意加强了巡逻,于是庙中香火渐渐冷落。乞丐们纷纷躲藏起来,其中无家可归的就都去了紫光寺。
将军庙的庙门已经关闭,庙场上除了几个卖香烛的人外,再没有其他闲人。庙祝也早早熄灯睡觉了。马荣在殿前殿后转了半天,自知没什么收获,便悻悻地离开了。
他正摇摇晃晃走出拱门石牌坊,却看见对面街上有一家小酒店还亮着灯光。店门已经上了大半,只留两扇门供人进出,掌柜正趴在账台上拨弄算盘珠,似乎在等最后的生意。
马荣心中一喜,赶忙挤进店门,靠在油腻滑溜的柜台边,从腰兜里抓出一把散钱撒在柜台上。
掌柜瘦得皮包骨头,像具腊尸,连忙堆起一脸热情的笑容迎上来:“客官想是要在店里吃酒,我去灶间拿几样菜来。”一面伸出指尖想把那堆散钱拨进抽屉。
马荣伸出手掌遮住铜钱,笑道:“着什么急,还有话问。酒舀多少无所谓,我还要打听个消息,答得上来,还有赏银。”
瘦掌柜抬头端详马荣:“客官请问,小的但凡知道的,都说给你听。不知客官想问什么消息?”
马荣凑过脸去小声问:“掌柜的可认识沈三那家伙?”
“沈三?认得,认得,客官问这沈三做什么?”
“这贼骨头昨夜被人杀了,还欠着我一笔债呢。他是不是经常来你这里吃酒赊账?”
掌柜点头道:“平时他总是坐在那个角落里吃酒,一盏半盏的,不多吃,也不赊账。前几天,他竟连喝了三盅,酒后吐言说,财神爷眷顾,倒霉日子到头了,眼看就要发财了,得意得很。听上去像是抓住了什么人的把柄,在讹钱。”
“掌柜的可听到他讹的是谁?”
掌柜摇头道:“沈三这人油滑奸诈,恐怕是吹牛,未必是真的。”
“莫不是他探听到什么秘密消息,挖宝发财,才这么得意?这泼皮平时住哪里?”
“没个准地方,东躲西藏,狡兔三窟,东门外的紫光寺最常去……来,来,光问话不吃酒怎么行。”说着递过酒盅,敬到马荣唇边。
马荣一仰脖咕咚喝下,抹了抹嘴又问:“这城里的乞丐团头是谁?”
瘦掌柜皱眉道:“团头?听说半身瘫痪,早已自顾不暇,没人孝敬了。那帮穷乞丐,稍微有点钱就四散了。如今团头门前冷落,潦倒不堪,龟缩在一间破屋里等死呢。”
马荣急忙问:“那团头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间破屋里?”
“听乞丐们叫他‘和尚’,倒真没娶过亲。住在哪里不太清楚,客官可以自己去打听。”
马荣听明白了,笑着把那一把散钱掳进抽屉,吸干最后一口浊酒,扔了酒盅,道声打扰,扬长而去。
他刚转过街角,迎面看见李珂匆忙走来,神色惊慌,东张西望。马荣上前拦住,拱手道:“李先生有礼了。李先生天黑了还这么匆忙赶路,是要去哪里?”
李珂见是马荣,便答道:“原来是马长官。是这样,我的帮佣杨茂德至今没露面,恐怕出了意外。我十分担心,正到处找他呢。不知他胡乱逛到哪里去了。马长官此刻从哪里来?”
“我去城外紫光寺。李先生如果今夜还找不到杨茂德,就去县衙报个失踪,衙门自会想办法帮你找。”
李珂连连点头,便作揖与马荣告辞。
马荣信步向东门走去,到东门时天色已黑,星斗灿烂。他向守门士卒要了一盏风灯,便直奔紫光寺。
紫光寺的山道像羊肠一样狭窄,岩石像犬齿一样险峻,一路攀登上去,只听见松涛阵阵,狐狸叫声凄惨。马荣不由心里发紧,加快了脚步。等爬到紫光寺山门外时,已是气喘吁吁,筋骨酸软。
马荣站稳脚跟,回身俯瞰,山腰以下已被云雾笼罩,一片迷茫。峭崖前后,山鸟归巢,千万只鸟上下飞翔,鸣声如雷。马荣观赏了片刻,抬头已看见紫光寺山门的古匾了。山门敞开,空无一人。
马荣刚要跨进门槛,“嗖”的一声,两边古柏后各窜出一个黑影,两条明晃晃的银枪头正对着马荣心窝。
马荣大惊,正要厮杀,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呵,原来是马荣叔。”
两条黑影突然跪了下来。马荣这才认出是两名守候的衙役。其中一名叫方景行,正是方校尉的儿子,聪明机警,工作勤勉,马荣平日十分喜欢他。
“马荣叔受惊了。我们奉命在庙门口监视,还没见到有闲人上山来。”方景行跪禀道。
马荣赶紧说:“你们两个起来。我现在要进寺院里勘察,你们两个在山门外守候,不要死守一个地方,围着寺墙四处转转,见到可疑之人,不用多说,立即抓获。我在里面遇到情况,吹哨子给你们,你们立即进寺里来接应,不得有误。”
马荣进了寺院,心里先有几分害怕。惨淡的月光下,殿宇台阁一片寂静;花木碑碣,阴森寒冷。在这种氛围中,他要设身处地思考,凶手扛着尸身,提着断头,会如何处置。
他推开大雄殿的木门,殿内一片漆黑,于是点亮风灯,仔细查看四周墙壁,没发现什么异常,只闻到一股奇怪的霉臭味,殿角、门背到处是蝙蝠和狐狸的粪便。马荣穿出大殿后门,绕过花畦树丛,折向西墙。西墙破败不堪,坍塌了好几个缺口,墙里墙外都是郁郁葱葱的密林。
马荣蹑手蹑脚走近西墙,一面拨开缠绕在脚上腿上的藤蔓枝叶。突然他呆住了:墙后闪过一个穿白长裙的女子,身影飘忽,模糊不清。
夜月映照,一片白光,马荣眨了眨眼,又使劲揉了揉眼皮,自认没看错,眼前的景象绝非幻觉。他快步跳出一个墙洞,追了上去,顾不得树枝“嚓嚓”作响,腿上划破了好几处皮肉。
墙外穿过密林是一片野玫瑰丛,红白相间,十分好看。那女子的裙幅在一棵大树后一闪,就再也不见了踪影。四面一片漆黑,月亮正斜到高大的殿角后面。
马荣正犹豫时,忽见野玫瑰丛中有一条小径,虽然长满了野草,但与两边的玫瑰界限分明。他心中一喜,原来这里有路可走,于是放慢脚步,轻轻沿着小径仔细搜寻。他发现这条小径绕过花园,又通向寺院的西庑禅房。
走完玫瑰丛,前面豁然开朗,隐约可见寺内那两座石浮屠的身影。几棵雪白的海棠在黑夜里显得格外皎洁,海棠花瓣飘洒一地,星星点点,暗香浮动。
马荣忽然看见一株挺拔的海棠树下有一口古井,井台边断砖残石,杂草丛生。他走近井台,举起风灯,向井里一照,原来是口枯井,不深。井圈内长满杂草青苔,井底黑漆漆的,像是一堆乱石。
这枯井不正是藏尸的地方吗!马荣把风灯系在井台上一根断了半截的井绳下端,忽然看见井圈边有几点血迹。再仔细看,井台上下都有血迹,粘在泥地里的海棠花瓣有几片竟被染红了。马荣心想,那尸身与断头一定藏在这井底。
他纵身跳上井台,两手抓紧井台外沿,将下半身坠入井中。两条腿在井下墙壁摸索了半天,终于踩到一块硬石,于是双手一松,跳入井底。
马荣忽然觉得右脚正踩在软绵绵的东西上,不由伸手往脚下一摸,哎哟!竟是一条人腿,再俯身细看,乱石下果然有一具无头尸身。尸身骨架壮健,背脊朝上,背上刺着靛蓝色的花纹。右肩后面血肉模糊,有一道紫黑的深刀痕。
“这尸身应该是沈三的,那颗人头想来也在这井中。”马荣弯腰四下乱摸,无奈自己的身子挡住了风灯的光,没法细看。
忽然他发现井壁下端有一个凹陷,便踢出几块残砖,钻身进去,好让风灯的光直射井底。
果然灯光照亮了井底,没看见人头,却发现大石边压着一个蓝布包。他伸手捡起蓝布包正待解开,“蹦”的一声,一块砖石打在井圈内,弹到他的左肩上,跌落到井底。
马荣大吃一惊,抬头一望,又见一块砖石从井口掷下,他急忙躲开。
“不好!有人暗中要杀我。”马荣迅速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子掷上去,把悬在井口的那盏风灯打灭了,顿时井下一片漆黑。他趁机把整个身子嵌进那个凹壁里。
砖石一块接一块从井口飞下,有一块险些砸了马荣的脚趾。忽然又一块巨石从井口落下,正打在沈三的尸身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尸身几乎成了肉酱。
马荣急中生智,赶忙惨叫一声,又痛楚地呻吟起来,最后声音戛然而止,屏住呼吸不出声。
果然,不再有砖石掷下来了。半晌寂静无声。马荣才悄悄钻出凹壁,把麻木僵直的双腿按摩了半天,才灵活过来。又从井底扔出一块石子试探,仍然没有声响,这才大胆爬了上来,钻出井口。
第十四部 紫光寺 第十章
后衙偏厅内,沈三的尸身停在另一张长桌上,狄公默默端详着。马荣手持蜡烛在一旁伺候,两人半天都没说话。
沙漏显示已到子时末尾,狄夫人的寿宴早已散了半天,府邸内外都已安睡,整个衙署一片寂静。马荣偷偷唤醒狄公,赶来验看刚抬进县衙的沈三尸身。
狄公终于开口:“现在清楚了,沈三死于后肩的刀伤,而另一名受害者是被绳索勒死的。马荣,你觉得往井里投石的坏人是谁?”
马荣摇了摇头。
“你跳出西墙前后,有没有发现有人暗中跟随?”
“老爷,我跳进花园时没见有人尾随,当时我很警觉,每走一步都环顾四周,只是看到枯井后忘乎所以,贸然下井,差点被人害死。现在想来,那坏人一定是顺着墙外的小径过来的,看到井口挂着风灯,井下有声音,就起了杀心。直到听到我惨叫后呻吟微弱,才以为我必死无疑,侥幸离开。”
“你刚才不是说看到一个穿白长裙的女子吗?”狄公诧异道。
马荣一拍脑门,跺脚叫道:“竟忘了那幽灵!老爷,那穿白长裙的女子肯定是人们传言的幽灵,只闪了一下就不见了,哪会是活人?我还跟踪了她半天呢。”
“你看到那幽灵的面目了吗?”狄公问。
马荣叹了口气:“哪能看到幽灵的脸?当时我还疑心是什么女子深夜进寺,就壮胆尾随出墙,谁知竟是一团幽灵,现在想来还后怕。幸好没看到她的脸,要是看到了,吓得半死,恐怕我自己的魂儿就出来见老爷了。”
狄公弯腰细看尸体背上的刺青,刺青是靛蓝和暗绿两色,由于被巨石砸烂,血肉模糊,无法分辨。
“马荣,把烛火靠近些,这下半截的图案有点眉目。”
马荣把蜡烛移近,狄公惊道:“这尾椎骨上原本绣着一尊佛,绣佛的皮肤几乎被撕烂,看不清楚,但佛两边的字迹清楚可认,一边是‘紫光高照’,一边是‘黄金缠腰’。马荣,这两句话分明说明紫光寺里确实藏有黄金,沈三正是探得密信去寺中掘金的,凶手也一定是在寻找藏金。”
马荣说:“我听将军庙对面的酒掌柜说,沈三像是在讹诈什么人,莫非他讹诈的就是那掘金者,掘金者不堪其扰,起了杀机。”
狄公说:“那么,被绳索勒死的又是谁呢?难道也是个掘金的?沈三是要讹诈他,还是这人本就是沈三的同伙,两人一起敲诈掘金者,结果双双被杀?不过凶手杀了他们后又费心调换身首,这也太奇怪了,不合常理。对了,你不是说井里还发现了一个蓝布包袱吗?”
“老爷,包袱就在墙角。”马荣说着弯腰提起蓝布包。
“马荣,我们现在回书斋仔细检查,你把这门牢牢锁好。”
两人出了偏厅,匆匆赶往书斋。马荣一手拿烛,一手提着蓝布包袱。
狄公忽然问:“马荣,你发现尸身的事,有几个人知道?”
“只有守候紫光寺山门的两名衙役知道,这尸身就是他们用毛毯裹紧抬回县署的,还瞒过了东门守卒,只说是巡逻时看到一个病死的流民,运去化人厂焚烧。”
“嗯,明天一早把沈三的全尸拉去化人厂焚了,别让闲人知道内情,瞒得越久越好。监守紫光寺的差役也不用换人。”
马荣点点头,又说:“今夜我进紫光寺大雄殿时还闻到一阵霉腥臭味,总疑心那颗人头就埋在大雄殿内,只是没法找到。那凶手为什么不把人头也扔在井底呢,真是奇怪。”
狄公说:“有两件事要告诉你,晚膳时方校尉来报,塔拉已经藏匿起来,没抓到。据说塔拉和街坊结仇很深,那里的胡人更是恨她入骨,但又怕她会巫术,不敢动手。今天听说官府下令传她,说她犯法,大家都很兴奋,都来帮忙搜寻,却不见踪影。另一件事,今夜寿宴上清风庵的宝月告诉我,她的侍婢春云是个轻薄浪荡的女子,常和紫光寺的泼皮无赖眉来眼去、言语嬉戏。你可以私下找她聊聊,套出些真情,但不要让宝月知道,以免节外生枝。”
说着话,已到内衙书斋。狄公点亮蜡烛,马荣立即解开蓝布包。
布包是用一件蓝长衫做的包皮,里面只有一条黑夹裤和一双破旧的毡布鞋。马荣仔细搜摸后,失望地摇摇头。
“老爷,什么都没有,凶手早有防备,没留下一点罪证。”
狄公捻须半晌,忽然说:“你刚才说路上遇见李珂,他正在找佣仆杨茂德。那女裁缝不是说杨茂德常和闲汉无赖交往,行为不端吗?阿牛也提到沈三曾和一个穿蓝长衫的人鬼鬼祟祟。莫非另一受害者就是杨茂德?李珂不是说杨茂德两天没回家了,恐怕早成了无头鬼。”
马荣说:“明天我把李珂叫来认尸,画画的人眼尖,虽然没有头颅,也一定能认出杨茂德。”
狄公摇摇头:“马荣,你去端一盆清水来。”
马荣不明白狄公的意思,只好从木架上取了铜盆,舀满清水,端到书案上。
狄公抓起蓝长衫和夹裤用力揉拧搓摩,只见尘土细屑纷纷落入铜盆。慢慢澄清后,水面上浮着灰土,盆底沉有几颗深色细粒。狄公伸手入水中用力碾碎,顿时朱紫色漾成水晕,散出涟漪。
狄公大喜:“这粉粒正是在李珂家帮佣时粘上的赫石细屑,你看那衫襟上还有好几星墨污呢,穿这套行头的一定是杨茂德。马荣,真没想到我们有此进展,真是天助我也。”
马荣听得入神,又低头细看铜盆内杂色溶漾、彩纹泛浮,恍然大悟。
狄公又说:“洪亮细阅了紫光寺的所有文字记录,从未见有藏金的记载。当年官府查封寺院后,也没听说有僧人偷回寺内暗中发掘,可见寺僧中也没有这种传闻。马荣,如果我判断不错,寺中若有黄金藏匿,必定是去年京师户部司库掌固邹敬文被劫的那五十锭御金!”
马荣惊道:“邹敬文的资金被盗是去年的事,怎么现在才发作,还弄出两条人命?”
“御金被劫虽是去年的事,但盗贼总得潜伏半年一年后才敢露赃。作案的人或许只告诉主子或同伙藏金在紫光寺,却没指明确切地点,如果他本人突然死亡或潜逃,其余知情者就会像饿虎扑羊、苍蝇趋血一样围上那宗藏金,演出一幕幕惊心骇目的惨剧,沈三和杨茂德正是这出惨剧的屈死鬼。内里虽有纠葛,但原委大概有二:要么是掘金者的行迹被沈、杨撞破,即刻行凶;要么是掘金者走漏风声被沈、杨勒索,于是起了杀机。”
马荣连连点头:“原来偏殿、禅房的地砖、墙板都被翻掘,正是为了搜寻那五十锭御金!”
狄公笑道:“我觉得,凶手和沈、杨都没找到金子,五十锭御金还安然无恙地藏匿在寺院某个角落。”
“老爷怎么判断的?会不会正是沈、杨两人发掘到金子才被凶手加害?”
狄公摆手道:“凶手如果拿到金子,恐怕早已逃之夭夭,绝不会移花接木调换尸首,更不会留下来等官府擒拿。你在井中遇险,正说明凶手还在寺内折腾,没停手。我们应抢先找到金子,金子到手,不愁凶手不露出真面目。天一亮,我们就去紫光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