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231到240(1/2)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十一章
午膳过后,狄公吩咐备好轿子前往白云寺。
白云寺坐落在县城东门外的佛趾山下,山门两侧各有一道清溪潺潺流出,如同两条巨龙吐水,环绕着佛趾山,景致极为灵秀。寺内有百余僧众,住持是圆觉法师,传说他是真佛降世,因此寺中香火十分旺盛。圆觉法师自己住在佛趾山半腰的一座小石塔里,效仿达摩祖师面壁修行,很少下山,寺中所有的香火佛事都由慧本和尚主持。
狄公在山门下轿,早有人通报给慧本。慧本手持锡禅杖,身披袈裟,在天王殿前恭敬迎接。行过礼仪、寒暄几句后,慧本请狄公到西殿方丈室休息,小沙弥献上茶后便退下了。
狄公随意询问了白云寺的日常佛事,又赞美了寺院的地势与格局。慧本笑道:“狄老爷有所不知,敝寺依山傍水,占尽风水之利。寺后的山上有着名的佛趾泉,泉水常年奔涌,如珠玉倾泻,淙淙之声如同琴鸣,流到铜佛龛下分为两股,如燕尾分叉,环绕寺院后分流下山。相传三百年前,开山祖师夜间路过此山,梦中见到佛祖,并卧于佛趾之上,醒来后便在山前建了这座寺院,还亲自铸造了一尊六尺高的无量寿铜佛,安放在山腰的石龛中,也就是铜佛龛,此山也因此得名佛趾山。凡是来敝寺进香许愿的人,都会去山腰的铜佛龛瞻仰礼拜。”
狄公笑道:“本官有空时定要来瞻拜那尊铜佛,也好开开眼界。”
慧本大喜,又说:“狄老爷来得正巧,贫僧还有一件大喜事相告。佛门弟子顾孟平,也就是敝寺最大的施主,已许愿独自捐钱仿建一尊同样的无量寿铜佛,准备送往东都洛阳的白马寺大雄殿。这尊铜佛历经七七四十九天刚刚铸成,已用黄绫宝盖装饰完毕,明日半夜子时三刻将举行庆典,届时由一百人护送启程运往东都。狄老爷若肯赏光,务必来寺中亲自主持典礼,这也是敝寺的无上荣耀。”
狄公答应下来,这才转入正题:“慧本法师,本官来此还有一事相问,今日是你去县衙辨认智海的尸身吗?”
“回老爷的话,正是贫僧去辨认的。智海为何会跑到桑园里,贫僧实在猜不透,或许是被歹人胁迫而去,又遭了害。”
狄公说:“智海确实有被歹人胁迫的可能,歹人或许是看中了他的袈裟——挖出尸身时他只穿着内衣。智海受辱受惊,便丧了性命。本官听说,智海在寺中是个香火僧,不知他每日做些什么功课,是否有不端行为,或是与他人结有仇怨?”
慧本答道:“智海因年事已高,寺里没给他派多少差事,每日主要就是上香点烛,偶尔也差他出寺收租或化缘。平日里没见他有什么劣迹,想必也不会有仇家故意害他。”
“刚才法师说不知智海为何去桑园,本官猜想,他会不会是去附近的小菩提寺或曹鹤仙家,歹人或许就与这两处有关。”狄公试探着说,同时观察慧本的脸色。
慧本略一犹豫,苦笑道:“这……贫僧怎敢妄加揣测?何况小菩提寺早已荒废,他去那里做什么?曹博士是儒派中人,更与敝寺不相干。”
狄公听了,知道一时问不出什么,心中略作盘算,便拱手告辞,慧本一直送到山门口。
狄公上轿后吩咐径直前往顾孟平的船坞。顾孟平听说狄公来访,连忙拄着竹杖出来迎接:“狄老爷大驾光临,小民礼数不周,还望恕罪。想来我妻子的事有眉目了吧?”顾孟平仰头望着狄公,一心盼着好消息。
狄公却指着他的竹杖说:“别人拄一根拐杖,顾先生却拄一双,倒是别致。”
顾孟平说:“老爷有所不知,那年我在这里修理一条货船的龙骨,不料一节支骨榫头松动,正好砸在我腿上,骨头断了。如今虽勉强接上,可离了这两根竹杖,我就像个土偶一样站不起来。对了,洪参军托人把我妻子的事告诉了我,小民羞愧难言,往后真不知如何做人,连脸面都没处搁了。”
“顾先生,本官来此正是要告诉你,范仲田庄被杀的妇人究竟是谁,目前尚未查明。”
顾孟平大惊:“狄老爷此话当真?被杀的淫妇果然不是我妻子曹氏?其实老爷何必隐瞒,若是曹氏,我也不觉得可惜。妇人不守贞洁,本就该挨刀,玷污了家门,死了倒干净。”说着不禁呜咽起来。
狄公从袖中抽出那方罗帕:“顾先生可认得这罗帕?”
顾孟平点头道:“这正是我妻子常用的,老爷在哪里找到的?”
“这罗帕是本官在范仲田庄外拾到的,看来令夫人确实到过范仲田庄,如今说不定还在那一带,只是不知是死是活。会不会在那座荒废的小菩提寺里?若是活着,可能是被人拐骗或劫持了;若是死了,或许就偷偷停放在那里。”
顾孟平被狄公这一番捉摸不定的话弄得心神不宁。
狄公长长叹了口气,问:“顾先生可知道小菩提寺的内情?听说那寺原本归白云寺管辖,如今荒废了,会不会还与白云寺有牵连?如果真是这样,智海半夜死在桑园一带就不足为奇了。本官想去亲自察看一番。”
顾孟平摆手道:“小民虽然诚心敬佛,却从未去过小菩提寺,只听说寺院荒废后,佛像全被拆毁,还时常闹狐鬼,一片荒凉,早已与白云寺没有瓜葛。小民奉劝老爷,还是断了这个念头吧。”
狄公低头不语,掐指一算,觉得时机已到,主意已定,便拱手告辞。临走又说:“听说顾先生捐钱铸成了一尊铜佛,要运往东都白马寺。慧本和尚告诉我,明夜子时三刻,寺中要举行隆重庆典,邀本官亲临主持,我已答应了。”说完命轿夫抬轿重回白云寺。
白云寺的看门小和尚见狄公的轿子又回到山门,十分惊讶,忙迎上前,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小声问:“狄老爷刚才刚走,怎么又回来了?现在大殿正在做佛事,慧本师父恐怕脱不开身。”
狄公说:“本官先去后殿看看,等候慧本法师。”
小和尚哪敢阻拦,狄公吩咐轿夫在山门外等候,自己独自进了寺里。大雄殿内果然正在举行礼佛仪式,香烟缭绕,幢幡轻拂,钟磬木鱼声与诵经声交织在一起。百余名和尚按袈裟颜色整齐排列,慧本端立在释迦佛像前闭目合十,一个年轻和尚手持法器在供台边演示仪式流程。
狄公悄悄绕到两侧的禅堂细细查看,又穿到后殿高台下,见殿门紧闭,台阶上长满碧草,十分荒凉,显然很久没人打扫了。正要返回时,忽见两侧有一个葫芦形门洞,狄公好奇,便转了进去。里面堂屋深邃,仿佛另有一番天地。
狄公壮着胆子向深处走去,穿过几处厅堂,忽见一个宽敞的庭院里有一座冶炼炉,炉内虽然已经熄火,但仍有热气蒸腾。几个负责冶炼的火工和尚正坐在炉边闲聊,见狄公走来,赶忙四散躲开。狄公顿时想起寺内铸铜佛的事,也没多问,便折了回去。
刚走到葫芦形门洞,迎面遇见一个洒扫的和尚。和尚仔细打量了狄公一番,开口道:“大施主可是要去铜佛龛?出西边的侧门往北走五十多步,转入一条石阶山道,上去就是了。”
狄公谢过,心想此时正好去看看那闻名的铜佛龛,便按和尚所说,出了西边侧门,来到寺外,向北走了几十步,果然看见一条石阶山道。山道如羊肠般狭窄,两边长满野草,走了不到十级石阶,便看见一道清澈的涧水潺潺流来,与山道并行而下。沿着涧水向上走,再爬百级石阶,就看到铜佛龛了。
铜佛龛前有一道断崖,下临深谷,紫烟升腾,深不见底,断崖两边的峭壁上架着一道石梁作为通道。狄公正要踏上石梁,忽听得几只山鸟在石梁下鸣叫。他低头看向深谷,不禁胆战心惊,又发现石梁边倒着一株新折断的古松,旁边还有许多碎石和枝屑。再仔细一看,石梁的一端已经滑出崖外,虚搁在一段朽木上,人只要一踏上石梁,立刻就会坠入深渊!狄公猛然惊醒,惊出一身冷汗——有人在这里暗中做了手脚,想取他的性命!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十二章
乔泰、马荣二人骑马出了西门,沿着官道奔向小菩提寺。他们没带衙役,担心人多眼杂、行动不便,反而耽误侦察。
小菩提寺山门紧闭,庙墙塌了好几处。二人在远处的杨柳树下拴好马,徒步走到庙前,又顺着墙根绕寺四周查看一番,最后翻墙进了寺。
寺内果然一片荒凉:残壁下瓦砾遍地,杂草丛生,断碑碣石隐没在草丛中,随处可见狐狸的踪迹。大殿里的神厨供坛空空如也,积了三寸厚的尘土,一尊断了脚的香炉歪倒在殿中央。
马荣捡起一块断瓦朝大殿神厨扔去,惊飞了几只乌鸦。乔泰说:“我们分左右两廊搜查,后殿会合,有情况就打唿哨。”
马荣点头,从左面廊庑摸向殿后。找了半天没见人影,正犹豫时,忽见一间偏殿门内有炭火余烬,顿生警觉,便轻步走进。殿内原本供着一堂罗汉,马荣仔细察看神坛,忽然头顶一阵风响,一个黑影从天而降,骑到他脖子上,两人随即摔倒在地扭打起来。
马荣渐渐一条胳膊酸麻无力,被那人压在胯下,脖颈也被死死扼住,喘不过气。他挣扎着抽回手,从腿肚拔出匕首,尖刃向上奋力刺向那人胸口。只听“哇”的一声,扼住他脖子的手松了。马荣赶紧翻身,朝那人脸上狠揍几拳,又连踢数脚,那人歪了歪脖子不动了,鲜血溅了一地。
马荣这才想起打唿哨,乔泰闻声赶来,见状大吃一惊。又见那人缓缓睁眼,恶狠狠地盯着马荣。
“你是阿广?”乔泰大声问。
那人微微点头。
“你知罪吗?!”马荣喊道,“竟敢扼我脖子,想掐死我!”
阿广嘴角冷笑一声,双拳渐渐松弛,一歪脖子没了气息。
乔泰责怪道:“老爷让我们拿活口上堂对质,你倒好,图一时痛快杀了他,还有很多口供没问呢!”
马荣撇嘴道:“再晚一步,就是他拖我去阎王爷那销号,哪轮得到我拿他上堂?”
乔泰说:“事已至此,也不怪你了,赶紧搜遍寺院要紧。”
两人进了后殿,见正中坐着一尊佛像,乔泰眼尖,发现像后有个大神龛。他跳上供桌,将佛像往前移了移,见神龛下深约一丈,里面黑洞洞看不清。
马荣也跳到神龛边,摸出火石,撕下幢幡的一条垂带点燃照明:“见鬼,全是和尚用的破禅杖!”他丧气地说。
二人移正佛像,封好神龛,跳下供台,把寺院各处搜了个遍,没找到值钱东西,也没发现可疑人影。
回到县衙,二人将小菩提寺杀死阿广的经过禀告洪参军。马荣怕被责怪,添油加醋说了自己险些被掐死的情形,最后道:“洪参军、乔泰哥,我马荣命大,苍天保佑才反败为胜!今日我做东,去‘陶朱居’吃海蛎子!”
洪亮、乔泰、马荣三人到了“陶朱居”,见卜凯、金昌二人也在喝酒,正喝得兴起、谈得投机。桌上杯盘狼藉,两大觥酒斟得满满当当,酒色碧绿透明、香气扑鼻。
卜凯见三人进店,忙起身大笑:“呵,我的朋友来了,今日正好认识金先生!”
金昌有些拘谨,也迎了上来。
洪参军皱眉道:“我们随便吃点就回县衙吧,老爷怕是已经回来了。”
马荣不敢违逆,拱手道:“卜先生、金相公,失陪了,等我们回衙复命,再来陪你们痛饮!”说着向酒保点了几样海蛎、龙虾、蛏子等海味和三碗甜酒。
卜凯又端来自己桌上的两大觥酒敬乔泰、马荣,还叮嘱他们散衙后务必再来聚会。
三人匆匆吃完,告辞卜凯、金昌回县衙。
内衙书斋刚点上灯,狄公独自坐在案边慢慢喝茶,似乎在苦思什么。三人进书斋请安后,马荣抢先把小菩提寺的事细细禀报一遍。
狄公听了非但没责怪,反而大喜:“这么说,我的判断没错!只要再捉住吴山,案子就能真相大白了。”
马荣这才放心,又道:“我们在寺里仔细搜过,除了后殿佛像神龛下一堆破禅杖,没找到曹小姐尸身,也没见其他人影,寺里压根没值钱东西。”
狄公说:“你们辛苦了,回房休息吧,我和洪亮再聊会儿。”
乔泰、马荣欢天喜地走了。洪亮自沏一盅新茶,在狄公对面坐下:“老爷,我已命番役去小菩提寺抬阿广的尸身,等淑娘上堂辨认。”
狄公点头,将自己今日两次去白云寺的经过说了一遍:“白云寺肯定有人想暗算我,虽然还不能断定是慧本,但正是他引我去铜佛龛的。而且石梁偏偏在我要踏上时被人动了手脚,这巧合太可疑了。”
洪参军摇头:“可慧本当时不知道你会回寺,还独自去铜佛龛。要是他动了石梁,你没上去,岂不是误杀别人,枉造冤魂?”
“我看那个洒扫的和尚也不对劲,他打量我一番后才唆使我上去。要不是寺里和尚串通一气,那些火工和尚见了我怎么会吓得四散逃跑?”
“不管怎样,石梁被动手脚就是阴谋害人,慧本肯定知道内情。”洪参军也反应过来。
“更奇怪的是,当时寺院内外、铜佛龛上下一个游客都没有,说不定就等着我踩陷阱呢!”狄公越想越怕,冷汗直冒。
“砰”的一声,内衙前门响了。二人吓了一跳,狄公心想:“莫不是王立德的冤魂又来了?”
洪参军壮着胆出去查看,回来笑道:“起风了,刚才马荣他们出去没关好门。”
狄公惊魂未定,端起茶盅正要喝,忽然盯着茶盅发愣,面色苍白:“洪亮!有人在我茶里下毒!”
洪参军大惊,俯身一看,茶水上果然浮着一层灰粉末。他皱皱眉,用手指抹了抹茶盅边的桌面,手指上也沾了灰土。
狄公苦笑道:“原来是屋梁震落的尘土!我还以为是毒药,吓得魂都飞了……”
突然,他像是想起什么,猛地起身,擎着烛盏:“洪亮,跟我来!”
狄公快步奔向后院王县令的宅邸,摸向出事的卧房。洪参军虽一头雾水,还是紧跟其后。
进了房门,狄公举烛环顾四周,说:“洪亮,把那把靠椅搬来,搁在木柜上。”
洪参军小心将靠椅放在垫着茶炉的木柜上。狄公爬上去,秉烛细检头顶的横梁:“再递把小刀和一张薄纸,然后帮我高举烛盏。”
狄公接过小刀和薄纸,把烛台递给洪参军,摊纸在掌心,用小刀轻轻剔刮横梁下方的朱漆皮。
不一会儿,狄公从椅子上下来,吩咐洪亮去请唐主簿,洪参军问:“老爷,横梁上有什么可疑?”
狄公正色道:“害死王立德的毒药,就是从横梁下端的小孔落到紫铜锅里的!歹人这毒计太高明了:他见王县令常年在这煮茶,茶炉和紫铜锅位置固定,时间一长,蒸汽把横梁油漆熏污了。于是他趁王立德翻新油漆时,在横梁下端钻了小孔,藏入毒药后用蜡水封好,再轻刷朱漆。不出几日,蒸汽融化蜡水,毒药就落到”
洪参军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洪参军叫来唐主簿,狄公问:“唐先生,王立德是哪天雇匠翻新横梁的?”
唐祯祥回忆道:“是他死前七天。他早吩咐要刷新漆,那天番役请来个漆匠,当时王县令在大堂理事,我便吩咐几句让漆匠进来,由番役陪着监督。记得他很快就把横梁刷新了,光彩照人,给了赏银就告辞了。”
狄公又问:“你知道漆匠姓名和住处吗?”
唐祯祥惊道:“听番役说他是番船上的,船停在蓬莱港口时不知怎么被请来,之后船就出海了,上哪找去?”
“你看清漆匠长什么样了吗?”
“看起来很年轻,穿番客打扮,脸没看清。”
狄公眉头紧锁,失望地叹了口气。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十三章
马荣、乔泰兴高采烈地赶回“陶朱居”,只见金昌独自在喝酒,卜凯则醉倒在桌上,鼾声如雷。
金昌拱手行礼道:“你们来得正好,快把这家伙弄醒。我们已经和玉珠商量好了,今晚她答应陪我们去逛番仁里,那里的姑娘们可迷人了。”
乔泰听说今晚能去番仁里开开眼界,心里很高兴——狄公平时不轻易派他们去那里。又听说有玉珠作陪,更是喜出望外,便大声摇醒卜凯,不由分说地和马荣一人架起他一条胳膊,跟着金昌出了酒店,直奔河边渡口。
小船很快划到花船前,玉珠果然精心打扮了一番,站在船栏边等候。乔泰深情地望着她,她也对乔泰微微一笑:“你们俩怎么也来了?”乔泰小声说:“这两天正想你呢。”
四人上了花船,乔泰偷偷握住玉珠的手腕问:“玉珠小姐今晚陪我们去番仁里?听说那里新鲜有趣,热闹得很。”玉珠淡淡一笑:“你先到我房里坐坐,我有话跟你说。”乔泰点头,跟着玉珠下了后舱。玉珠沏了一盅香茶捧给他,两人正亲昵地说着话,金昌进来道:“乔大哥,马大哥在上面叫你呢。”
乔泰虽有些不悦,舍不得离开玉珠,但又不知马荣叫他何事,只好硬着头皮上了船面。此时马荣正和卜凯在船头赏景,金昌则去和鸨母说话。卜凯说:“马荣兄弟,我们去船尾看看吧?”马荣道:“船尾堆着货物,有什么好看的?”卜凯却拉着马荣往船尾走。船尾有五六个船工在闲聊,见他们过来,都停下话头,不敢作声。
卜凯大声笑道:“从船尾往海口看,云霞间还剩一线彩弧,海水幽蓝,星光闪耀,这可是人间难得的奇景啊!”马荣看了半天,觉得没什么意思,便绕过船尾想回前舱,忽然瞥见铁锚边放着十几根旧禅杖,和他们在小菩提寺后殿神龛下见到的一模一样,心里顿时起了疑。正犹豫时,乔泰找了过来:“马荣兄弟,叫我来有事吗?”
“你看这些禅杖,花船上怎么会有这东西?难不成船上藏着和尚寻欢作乐?”乔泰也觉得奇怪,说:“我们得留个心眼,暗中查访,要是真有和尚,绝不能放过。”“咦,乔泰哥,你怎么不去陪玉珠小姐?”“不是你叫我来的吗?”乔泰埋怨道,“就为了看这堆破禅杖!”
马荣这才发现卜凯不见了,忙问:“谁叫你来的?”“金昌传的话,说是你叫我。”马荣叫道:“我们上当了!你快下舱问金昌,我去找卜凯,一定要问个清楚——没想到今天反被他们耍了!”
乔泰赶回后舱,见舱门紧闭,里面传出痛苦的哭泣声。他一脚踢开门,只见金昌揪着玉珠的头发,正用皮鞭抽打她。玉珠满身是血,几乎昏厥。乔泰怒火中烧,大吼一声正要上前,不料被桌腿绊倒在地。金昌嚎叫着抽出匕首,转身就要刺向乔泰的背脊,玉珠猛地跃起抱住金昌的大腿大喊:“乔大哥,快逃!”金昌一挥手,匕首刺进了玉珠的胸膛。她惨叫一声:“乔大哥,他们在偷运黄金!”
乔泰如遭雷击,起身揪住金昌的胳膊,劈头盖脸打了好几拳,打得金昌鼻青脸肿、血流不止。他回头抱起玉珠,她已不省人事,嘴里还喃喃念着“乔大哥”。乔泰抱着玉珠刚出后舱,马荣就赶来了。两人把玉珠抬到船面时,她已经气绝。月光照在玉珠苍白的脸上,如同盛开的梨花遭风雨摧残,不幸凋零。乔泰懊恼不已,捶打着胸口,热泪直流,半晌才说:“马荣兄弟,玉珠临死前说,金昌一伙在阴谋私运黄金。”
马荣托起金昌想盘问,却见他歪着头,口中流着污血,一摸脉搏已经断了。乔泰擦去泪水:“我们让老鸨和船工把船停在河口的霓虹桥下,然后回县衙禀告老爷。”马荣点头,忽然想到:“刚才卜凯说,这条船的主人是顾孟平。要是他真的卷入了金昌的黄金走私,肯定脱不了干系。”
两人回到船头,老鸨和船工们早已吓得围在船头,瑟瑟发抖。马荣看见远处水面漂着一条小舟,卜凯正站在船上放声高歌,气得直跺脚,却无可奈何。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十四章
乔泰、马荣回到县衙时已是半夜。那条花船被扣押在内河口的霓虹桥下,乔泰从城东门调派了四名士兵在那里看守。
狄公和洪参军还在书斋议事,乔泰、马荣将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详细禀报,还猜测道:“金昌一伙私贩黄金,会不会和那些和尚用的旧禅杖有关?”
狄公听罢,缓缓点头:“那些破旧禅杖确实可疑,但和奸徒走私黄金能有什么关联?我看这花船倒是和小菩提寺甚至白云寺大有关联。”
乔泰说:“这花船是顾孟平的产业,委托金昌管理。”
“可惜金昌死了,里面的许多勾当没法审问清楚。就算传来顾孟平,又能问出多少东西?何况老先生正为妻子失踪急得团团转。”狄公又叹了口气。
马荣道:“金昌虽死,卜凯还在!他刚才虽然逃脱,我们只要发出海捕文告,看他能跑到哪里去?再说,金昌和卜凯参与走私黄金,他们的东家顾孟平、叶守本难道真能撇清关系?拿到大堂一审问,不怕他们不说。”
狄公摆手:“顾、叶两人暂时不能惊动,没有确凿证据,怎能贸然传讯?依我看,卜凯才是关键人物,他身处旋涡中心,行为又十分怪异。事发后虽然逃了,我这就签发海捕文告,明天一早到处张贴,务必把他捉拿归案。”
乔泰沮丧地说:“玉珠小姐为救我性命、告发这帮歹人而丧命,实在可怜。前任王县令正是因为觉得她可靠,才把那个漆盘交给她保管。当时我要是多留意,用言语宽慰她,让她一心信赖官府,说不定还能问出更多秘密。可惜她这么快就香消玉殒,饮恨而终。”说着不禁流下泪来。
狄公安慰道:“事已至此,你也别太伤心了,案子破了我们一定厚葬她。现在已经过了午夜,你们俩先回去睡吧,明天一早我就审理此案。”
第二天早衙升堂时,衙门口廊庑下照例站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铜锣响过,三通鼓毕,狄公穿戴整齐,刚在大堂正中坐定,叶守本踉踉跄跄跪上堂前叩禀:“小民叶守本见衙门口贴了海捕文告捉拿卜凯,特来叩见老爷,有话申明。”
“说吧!”狄公见叶守本一脸是汗,故意语气冷淡。
“老爷明鉴,这卜凯行为怪异,嗜酒如命,他在外面要是有触犯王法、作奸犯科的事,小民一概不知,也和小民的船坞经纪无关。”
狄公问:“叶守本,本堂问你,你是什么时候雇聘卜凯做经纪人的?”
叶守本回答:“回老爷,小民重金聘定这个卜凯前后才十天,他是京师好友曹贲引荐来的,这曹贲是县学曹鹤仙先生的族兄。”
狄公一拍惊堂木:“卜凯既然受雇于你,他作奸犯科你为何不举报?就凭这一点,也要把你关进大牢。何况,你本人是否和卜凯合伙同谋,本堂还得仔细查核!来人,先把这叶守本拘入大牢候审。”
两边衙役应声上前,用铁索套住叶守本。叶守本大呼冤枉,被衙役拖下大堂。
狄公正要下令传顾孟平,顾孟平已爬上堂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称“知罪”:“金昌和卜凯是一丘之貉,只怪小民被蒙蔽,人妖不分,重用了他们。如今想来,这罪孽怎么能推掉?昨夜花艇上发生的事,我已看到衙门文告,金昌胆敢抗拒官府、行凶杀人,罪有应得。那花艇正是小民的船产,这么说来,小民的罪孽远超过叶先生。望老爷从重处罚,我绝无怨言,只盼衙门早日捉到罪魁祸首卜凯。”
狄公道:“顾先生不愧是通达之人,既然已知罪,本堂也不深究了。金昌已死,这事只追究卜凯一人。卜凯在逃,所以本堂拘押叶守本,其余人等暂不追究。等捉拿卜凯,供出事情原委和罪行细节,再作判决。”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正要判决范仲、阿广的案子,忽见一个满头珠翠、脸上涂着脂粉的妇人牵着一个年轻女子挤出人群,跪到堂前。
“贱妇人是东门内荷香行院的院主廖氏,老爷明镜高悬,希望能查明这个行迹可疑女子的真实身份!她在我院里躲藏了两天,今天不得不押她来见官。”
狄公见那女子用汗巾遮住半边脸,扭扭捏捏地跪在堂下,显得十分胆怯。
“你叫什么名字?”狄公和颜悦色地问那女子。
女子低下头,一声不吭。
廖氏道:“这小妇人嘴巴很紧,至今不肯说出姓名。”
狄公道:“廖氏,你先把这女子的来历详细说给本堂听。”
廖氏重重磕了个头,禀道:“前天,天刚蒙蒙亮,卜凯先生把这女子带进我们行院,说这是他新纳的妾,他太太气得半死,闭门不纳,不得已带她来荷香行院暂住几天,让他慢慢劝说太太回心转意。又交给我十两银子,让我给她备办衣裙首饰,剩下的归我,求我帮忙。还说哪天太太答应了,他会亲自来接。
“当时我见那女子披着件袈裟,浑身发抖,模样十分可怜,就答应了。今天一早听说卜凯犯了滔天大罪,衙门正在缉捕他,小人哪里还敢隐瞒,立刻把这女子带来衙门报官。望老爷明鉴,问清这女子的来历身份,也好让小人脱了干系。”
狄公听罢,拍了一下惊堂木,转脸喝道:“摘去汗巾,快说出你的姓名、住址和与卜凯的关系。再不开口,动起刑来,可别枉受皮肉之苦。”
那女子慢慢抬起头,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望了望狄公,伸手摘去遮面的汗巾。狄公一看,原来是个十分标致的女子,年纪约莫二十岁。
“奴家姓曹,名英,丈夫就是刚才老爷问话的顾孟平。”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十五章
堂下围观的百姓顿时炸开了锅,个个瞪大眼睛望着大堂上的女子,议论声此起彼伏,狄公也不禁感慨不已。
“肃静!肃静!”狄公连连敲击惊堂木。
堂下瞬间鸦雀无声,众人都竖起耳朵、伸长脖子,等着听狄公问话。
“原来是顾夫人。你丈夫来衙门报你失踪,如今你突然出现,难怪大家觉得诧异。你且把十四日和胞弟曹文在官道口分手后的经历,详细说来。”
曹英两颊泛红,犹豫了半晌才开口:“那天和弟弟在官道口分开后,正好遇到县衙的范二爷和他的仆人。他家田庄和我娘家是邻居,所以早就认识。范二爷说他也要回城里,可以陪我走一段。我怕小菩提寺附近有鬼怪,一时糊涂就答应了。
“走到范二爷田庄前,他支开仆人去佃户裴九那里催账,把我骗进一间茅屋里,对我动手动脚,还许愿要带我去登州。我不肯依从,他就强行施暴,我力气小,最终被他侮辱了。我哭得死去活来,他却用刀威胁我和他在田庄同住。我没办法,只好假装答应,打算等半夜他睡熟了就逃跑。
“半夜,范仲刚睡着,我偷偷爬起来想下床,突然看见窗口跳进一个黑影,扑向床前。我吓得闭上眼,只听见一声惨叫,范仲的脖子被砍断了,鲜血溅了我一脸。那黑影冲我骂道:‘你这个反复无常、不知羞耻的女人,也吃我一刀,解我心头之恨!’我吓得缩起脖子,又听见‘咔嚓’一声,只觉得脖子一阵冰凉,就晕了过去。
“醒来时,我躺在一辆木轮车上,旁边是范仲的尸体,我们俩满身是血。夜风吹来,阴森凄凉,我还以为到了阴曹地府。正胡思乱想时,木轮车猛地一歪,我和范仲的尸体被翻倒在地。那凶汉用树枝树叶把我们盖住,就悄悄走了。
“等凶汉走远,我挣扎着爬起来,发现自己在一片桑树林里,四周没人。我摸了摸脖子,疼得厉害,但头还能转动,才知道只是伤了皮肉,没死。正想找路离开,远远看见一个和尚摇摇晃晃走来,我没来得及躲闪,和尚眼尖,过来一把揪住我,咧嘴笑道:‘你这女人半夜在荒郊袒胸露乳,是专门等我来吗?’我大声呼救,和尚一手捂住我的嘴,正要对我无礼,忽然听见桑树后面走出一个汉子,喝道:‘大胆和尚,竟敢半夜劫持良家女子!’和尚一听,以为是鬼神追来,吓得当场瘫倒,身体抽搐了几下就昏死过去。”
狄公连连点头,吩咐给曹英递上茶水,曹英摆摆手没接。
“曹英小姐,来的人是卜凯吗?”狄公忍不住插话。
“来的正是卜凯先生。老爷,恕我直言,卜凯先生真是个正人君子。他不但没欺负我,还护送我走出桑树林。他见我内衣单薄,就脱下和尚的袈裟给我披上,又说和尚心口冰凉,恐怕已经死了,就亲手埋了那两具尸体,对我问长问短,百般安慰。
“他说单身女子半夜行路不方便,就带我去了荷香行院,亲手给了鸨母十两银子,让她给我买饰物、梳妆打扮,假装是他纳的妾,等风波平息了,再把我送回夫家。如今听说衙门发了布告要捉拿卜凯,说他触犯了王法。在我看来,卜先生不像是犯法的坏人,反而有做官人的气度。我刚才说的句句属实,求老爷看在我的面子上,详细调查内情,千万别冤枉了好人。”
狄公听完曹英的叙述,发现她的话处处与案情吻合,料想不是编造的供词,于是判决让曹英回到夫家,由顾孟平当堂领回。曹英又再三磕头谢恩,顾孟平虽然心里满是怨愤,却不敢违背狄公的旨意,只好自认倒霉,上堂谢恩后把曹英领走了。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十六章
退堂之后,狄公独自一人坐在书斋里喝茶,心中又琢磨起那桩黄金走私案。很明显,蓬莱县潜藏着一个走私团伙,而卜凯很可能是主谋——他是理财高手,对于这种非法勾当,就算不是主谋也肯定是重要罪犯。罪犯们把黄金从海外偷偷运进来,瞒过关卡,再偷运到各州道去售卖,谋取暴利。他们的手法或许是把黄金铸成细条,嵌入禅杖的长柄里偷运上岸——边关的守卒对和尚的法器向来不怎么盘查,正好能钻这个空子。
想到这里,狄公传令让乔泰、马荣分别去霓虹桥下顾孟平的花船和小菩提寺后殿神龛,把两处的禅杖全部取回县衙仔细检查。
乔泰、马荣走后,狄公又思索起王县令被暗害的案子。谋害王县令的动机至今不明,那个偷放毒药的漆匠究竟受谁指使?他的书札信函为什么到了京师就不翼而飞?而他的宅邸里又没留下只言片语,那本侥幸发现的簿册,除了卜凯,也没人能参破。
狄公反复揣测,忽然想到王县令遇害会不会和眼下的黄金走私有关?或许是王县令识破了他们的阴谋,记录下他们的罪证,才招来杀身之祸。
白云寺的慧本很可能参与了这桩罪行,铜佛龛的石梁前要是稍不注意,自己岂不是也会步王县令的后尘?又有谁会怀疑这中间藏着罪恶的阴谋呢?这阴谋和毒死王县令的阴谋有一点相似——让你自己去死,杀人者洗清双手,在一旁冷眼旁观。那么,除了白云寺的慧本,同伙的要犯还会有谁?顾孟平也很可疑,金昌是走私黄金的重犯,那条夹带禅杖的花船正是他委托金昌经营的,他难道真的一点都不知情?这时,狄公忽然想起叶守本禀告过海上有可疑迹象,心中似乎又明白了不少。如果顾孟平真的参与了犯罪,那个曹鹤仙必然也牵涉其中。他一个饱学老儒,一向尊崇孔孟、排斥佛老,却非要把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一个年过半百又虔诚礼佛的瘸腿老人,这难道不可疑吗?想着想着,狄公困倦至极,不禁伏在书案上睡着了。
狄公恍恍惚惚醒来时,洪亮、乔泰、马荣已经在旁边等候了半天。乔泰、马荣禀报说,经过检查,所有禅杖的长柄都是中空的,但没发现藏匿黄金。花船上的五个船工和老鸨已经押入大牢收押。卜凯至今不见踪影,他们已经派人去“陶朱居”监视守候。
狄公沉吟了很久,口中念叨着:“卜凯,卜凯。”
洪参军说:“老爷,刚才巡官来报,吴山在南码头马市被抓住了,我已经命南门守卒迅速把他解来县衙。”
狄公点点头,说:“对了,洪亮,你现在就去放了裴九父女,也放了叶守本先生,并向他致歉,告诉他等案子结束,我会亲自去他府上拜访。”
洪亮遵嘱,刚要走出书斋,又回头说:“老爷半夜还要去白云寺参加铜佛启行庆典,现在趁早好好休息一下吧。”
狄公眼睛忽然一亮,胸中豁然开朗,自言自语道:“莫非关键就在这里?破案就在今夜。”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十七章
日落时分,东门外就亮起了成片灯火。百姓们早就听说白云寺要举行铜佛启行庆典,一时万人空巷,如潮水般涌出东门,涌向白云寺。
近午夜时,白云寺外已被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手提各种灯彩,汇成翻涌的灯海,连天上的星月都黯然失色。一阵铜锣响过,八名衙役排成雁阵,手持火棍开道,百姓纷纷让路。狄公的官轿在仪仗簇拥下浩浩荡荡来到白云寺山门,慧本率领众僧早已在山门口等候。
山门大开,天王殿内巨烛高烧,香烟缭绕,幢幡宝盖层层叠叠,钟磬佛号声不绝于耳。几十名身披猩红袈裟的老僧八字排开至大雄殿下,各持法器高声唱诵。大雄殿下早搭起一座高台,四周环绕烛火,正中一尊坐佛被巨幅黄绫遮盖。佛座莲花下扎着四排木杠,三十六名年轻寺僧袒露单臂,恭立高台两侧。
高台前端坐着大施主顾孟平,旁边空着一个座位,后面是几排黑影绰绰的施主。狄公由慧本引导来到大雄殿前,顾孟平忙起身长揖行礼,众施主也一同拜揖,请狄公在顾孟平右侧入座。两边僧众又击响钟磬、敲动木鱼,高声诵经。慧本手持麈尾与大觚,步上高台绕坐佛一周,将觚内法水泼洒,随后下台将大觚传给狄公,请他行首礼。狄公恭敬接过,向坐佛行礼后,将法水尽洒于莲花座下。(麈尾:用麈尾毛制成的拂尘;麈读“主”,即麋鹿。觚读“姑”,古代青铜酒器。)
慧本接过觚递给侍僧,传令启动大佛,同时闭目捻珠念念有词。三十六名轿手正要抬起铜佛,狄公突然步上高台示意肃静:“今夜无量寿佛启行东都白马寺,本应恭贺盛典。但本县闻报,此佛铸作时选料不精、火候欠缺,多有瑕疵、光泽驳杂。为维护白云寺与蓬莱县声誉,特命匠工复验补救,以免佛面受损贻笑天下。”
众人惊愕面面相觑时,乔泰、马荣跳上高台掀开黄绫,佛像顿显黄澄澄金光。衙役护定高台,殿外百姓如决堤洪水般涌至大雄殿前。马荣挽袖挥剑砍向佛耳,只听“铿”一声,宝剑刃口折断,落下几丝碎屑。他撇下宝剑捂住震痛的虎口,乔泰捡起碎屑交给狄公。
狄公高声宣道:“此无量寿佛并非生铜所铸,而是黄金铸成!这帮罪犯竟敢用此手段走私黄金谋取暴利!本县下令:将慧本、顾孟平、曹鹤仙等人一并拘押候审!他们从海外偷运黄金,将金条嵌入禅杖空心长柄,由顾孟平的船只运抵,先藏于西门外小菩提寺后殿神龛,最终在白云寺由慧本监督熔铸成金佛,借‘移座东都’之名行走私之实!顾孟平是首魁,他不仅在蓬莱组织走私网,还阴谋毒死前任县令王立德!”
顾孟平瘫倒在地喊冤:“偷运金佛是真,但我没害王县令!这罪名我担不起!”狄公冷笑,从怀中解开紫绫包袱:“且不说其他证据,单看这漆盘——王县令亲手刻了你的名字!这是他察觉阴谋后密藏证据的漆盘,内里笔札虽被你们盗走,但盒盖除珠玉嵌饰外,还镶着你手中的两根竹杖(皆涂金粉),这不正暗示你为首走私黄金?”
顾孟平伏地大哭,汗流浃背:“狄老爷,我招!假扮漆匠投毒的是金昌,我只是走卒,背后指使我私贩黄金的是京师的……”“住口!明日大堂再审时从实招来!左右,押下!”乔泰、马荣率衙役用铁链锁住慧本、顾孟平等十数人,三十六名轿手抬起金佛随狄公回县衙。黄金案告破,百姓震惊奔走相告,蓬莱城一时轰动。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十八章
狄公一行人回到县衙时已经是三更时分,唐主簿率领众衙役在前厅等候。狄公吩咐唐主簿第二天一早带上文书去军镇炮台拜见镇将方明廉,一同审理黄金案,其他衙役则早早回去休息。(赍:读‘机’,意为送)
回到内衙书斋,洪参军特意煮了一壶浓浓的铁观音茶。平时只喝酒的乔泰和马荣,此时也体会到了品茶的乐趣,大家兴致勃勃,毫无睡意。
狄公坐下后,美滋滋地喝了一盅又一盅。洪参军忍不住问道:“老爷,刚才顾孟平招供说他不是黄金案的主谋,背后还有京城的上司操控全局,您为什么喝止他,不让他说出那人的姓名呢?”
狄公笑着说:“顾孟平一伙要把这么大的金佛运到东都,那边怎么会没人接应呢?京城和东都的同伙早就得到消息在那里等着了,金佛一到就会进行分割并大量出售。背后指挥、协助并总揽全局的人绝不是普通角色,如果是朝中官员,那边人多眼杂,怎么会没有他的党羽和探子呢?当时要是把姓名抖搂出来,他得到消息后在京城一番布置,毁掉证据,我们反而会被他反咬一口,有理也说不清。其实他们早就在东都铸好了一尊铜佛,到时候偷偷抬到白马寺安放。对了,乔泰、马荣,你们那天夜里看到河边有人从凉轿上被打落到水里,原来那不是害人的勾当,而是白云寺铸金佛用的泥胎。那河岸离顾孟平的宅邸不远,想来是慧本让顾孟平看看金佛的大小,偷偷抬到他的宅邸。顾孟平验看后,就命令在夜里悄悄抬到河岸边打碎,抛入河中,很快就会化作泥浆了。”
乔泰说:“顾孟平的罪证显而易见,那曹鹤仙这个酸老夫子,老爷您是怎么断定他也参与了这起黄金走私案的呢?”
狄公回答:“曹鹤仙虽然读的是圣贤书,却不能安于贫困、坚守道义,他嘴上说排斥佛教,却在白云寺的利诱下屈服;他忌恨顾孟平,却又把女儿嫁给他。这只能有一个答案,就是他被顾孟平牵制,卷入了走私黄金的阴谋罪行。他出卖气节、有辱斯文,只希望能分得一点好处,老先生如此糊涂,真是读书人的耻辱!”(鬻:读‘玉’,意为出卖;颟顸:读‘ān hān’,意为糊涂而马虎)
乔泰又问:“那么这位曹老先生到底在里面负责什么呢?”
“可怜他和智海一样,罪责就是看守和搬运小菩提寺里的那些破旧禅杖。”
马荣这时有些迫不及待地问:“老爷,那卜凯呢?您不是断定他是这起黄金案的主谋吗?”
狄公抚摸着胡须微笑着说:“卜凯是谁,现在应该真相大白了。我现在不说破,他应该会来衙门找我了。”
正说着,门子慌张地进来报告:“不好了!王老爷活过来了!正闯进衙院里呢!小人根本拦不住……”
话还没说完,书斋的门就开了,走进一个人来。只见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长袍,眉毛和胡须都是灰白色的,头顶盘着一个松松的发髻,左脸颊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斑记。
乔泰和马荣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不就是白云寺后殿棺材里“睡着”的王立德县令吗?
狄公却笑嘻嘻地迎上前去,拱手行礼说:“如果本县没有猜错,先生应该是京城户部的度支郎中王元德先生吧。”
来人哈哈一笑:“狄县令果然目光如炬!快!快!快让我重新梳洗一下。”
洪参军把他引到书斋的水井边洗漱梳理。
乔泰和马荣两人目瞪口呆,惊魂未定。
狄公又笑着说:“这位王元德先生是已故县令王立德的胞弟,正是京城户部的大官,他偷偷来到蓬莱暗中侦察,为兄长复仇。事实上,他早就怀疑慧本、顾孟平、金昌这一伙人了。马荣,在花船上不正是他引你去船尾看那些可疑的禅杖的吗?”
马荣一脸懵懂,一时摸不着头脑。
王元德洗漱梳理完再次进入书斋。
乔泰惊叫道:“原来是卜凯先生!”
马荣恍然大悟,拍了拍脑门说:“我怎么这么不开窍啊!”
乔泰又问:“刚才左脸上的斑记哪里去了?”
王元德哈哈大笑,伸开手掌,手掌上有一片黑膏药。
“这片膏药往脸上一贴,不就是我兄长的斑记了吗。”
马荣大笑道:“原来你这个‘卜凯’是假扮的,骗了我们这么久。昨天衙门还张贴了海捕文书,一定要捉拿你呢。”
王元德严肃地说:“狄老爷大智大勇,排除万难,终于勘破这起黄金案,抓获了一众凶恶的罪犯并缴获了金佛赃物,可喜可贺。昨夜我正装扮成一个云水僧混在百姓中观看,心中实在敬佩。更让我感激的是狄老爷还查明了我兄长的死因,擒获了害死他的真凶。我兄长正是因为查获了他们一伙的罪证,准备上报京城时被人暗害的。”
狄公说:“我这里正好有一本令兄留下的簿册,请王公过目。”
洪参军拉开抽屉,把那本小小的簿册交给王元德。王元德仔细翻阅了一遍,拍案说道:“这本簿册秘密记录了他们一伙走私黄金的时间、船次、数量、折合金额、销售去向等,正是上报上司的证物,侥幸没有被汪堂官拿到。这是兄长的亲笔实录,一丝不苟,实在可敬,可惜他死于非命。看到这些物品就想起兄长,怎能不感伤叹息再三呢。”
狄公说:“难怪汪堂官要把令兄的所有书函信札、笔录文字全部查封运去京师,原来他们是一伙的,怪不得那些东西不明不白就不见了。”
王元德说:“这案子确实是京城的赃官牵头的,我在户部隐约听到过消息,但不详细。兄长遇害前来信也说这里有走私黄金的迹象。汪堂官匆匆交差,其中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我冒着生命危险,偷偷逃出京城,乔装成‘卜凯’来这里侦查,只等拿到全部证物就回京城揭发,披露这起骇人听闻的大案。”(讦告:揭发控告)
狄公问:“依王公所说,顾孟平一伙的主子是户部的官员?”
王元德摇摇头:“真正的罪魁是刑部员外郎侯钧,他是户部尚书侯光的亲侄子。尚书虽没参与这桩可耻的罪行,但户部实际上成了侯钧的家宅。侯钧正是从侯光那里偷阅了户部库帑出纳、京市、互市、宫市、金银交易度量等秘密档案,才胆大妄为地做起这邪恶勾当。侯钧的父亲原是大理寺卿,虽然早两年去世了,但他的僚属遍布各地,门生众多,这也是侯公子有恃无恐的原因。”(帑:古时收藏钱财的府库)
狄公几乎惊叫起来,侯钧不正是他在京城时的莫逆之交吗?他竟然是私贩黄金的主犯!狄公心中不禁波澜起伏,思绪万千。
王元德继续说:“我潜逃出京城的第二天,侯钧得知消息,就买通库吏,私藏三千两官银,向侯光申报,诬告我偷银逃跑。如今我的罪名也迎刃而解,得以洗刷。那天乔泰、马荣兄弟在花艇上发现禅杖,又从玉珠嘴里证实了黄金走私的秘密,金昌恐惧之下杀人灭口,这案子就基本清楚了。我便偷偷溜下花艇,从此装扮成一个癞头云水僧,一路托钵化缘,瞒过众人耳目。”
乔泰笑道:“怪不得那天你离开后就杳无音信,原来又扮成癞头僧了。”
狄公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王元德又说:“哦,我这里还有一事希望老爷恩准,就是曹英那不幸的女子,实在可怜。如今顾孟平已伏法,希望老爷作主将她许配给叶守本先生的儿子,叶公子与曹小姐真是匹配的一对。”
狄公当即答应:“叶先生也曾跟我谈及过此事,我都快忘了。如今就成全他们吧。”
王元德谢过,呷了一口浓茶,又问:“狄老爷适才猜出我是户部度支郎中,真是慧眼啊,不知狄老爷是凭什么猜出我的身份的?”
狄公笑道:“有三条线索引导我判断出你的身份:第一,唐主簿曾去信京城寻找王县令的兄弟,让他来蓬莱领取尸骨及遗物,谁知杳无音讯;第二,度支郎中王元德窃银潜逃的谣言,人人皆知;第三,叶守本告诉我你是个理财高手,且是新近才雇聘的。凭借这三条,我便猜出你这个‘卜凯’正是在逃的度支郎中王元德。你装扮成已故县令的鬼魂在县衙内游荡搜寻,汪堂官、唐主簿都吓破了胆,我也亲自撞见过一回。为此,我还特意去白云寺开棺辨尸,才隐约察觉鬼魂恐怕是生人装扮,而这生人又必定与王立德县令的死因有关。直至这三条线索交织在一起,我便断定这鬼魂即是‘卜凯’装扮的,正是王立德县令的同胞兄弟。”
王元德淡淡一笑:“在京城时就久仰狄先生大名,可惜无缘结交。想来狄先生日后也不会忘怀我这个在京城的朋友吧。”
狄公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终究不明白王元德这话是有意还是无意。走私黄金的主犯侯钧不正是他在京城的朋友吗?
王元德似乎没察觉狄公的不安,又说:“兄长最后的来信告诉我,他已将装有罪犯秘密的一个漆盒交给了一个叫玉珠的妓女。所以我每次到花艇上去时,总千方百计接近玉珠,无奈玉珠厌嫌我,从不与我亲热,更不提漆盒的事。有一次我大胆潜入她的舱房,翻到了那口漆盒,打开一看却是空的,便从此死了心,只想从头做起,亲自搜集他们一伙的新罪证。狄老爷睿智,竟从金粉嵌饰的顾孟平的两支竹杖,识破此中机关,在下由衷佩服。同时,在花艇上我见金昌有时放浪形骸、纵情酒色,有时又满腹心事、高度警惕,似乎有重任在肩、深藏不露。慢慢我又发现金昌对运进港口的旧禅杖严加防范,运出去的旧禅杖却胡乱堆放,心中不由起疑,所以有意引马荣兄弟去查看,以期引起官府警觉。我自己则暗中跟随,侦知那小菩提寺正是藏匿禅杖的地方,只是不知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场。那夜我追踪智海从小菩提寺出来,正撞见那贼秃拦劫曹英,谁知我只是空喊一声,竟把那智海吓死了。这贼驴搬起禅杖来一捆一捆的不嫌重,却经不起惊吓,哈哈。”
乔泰听了玉珠的一段往事,勾起旧情,忍不住连连叹息。
狄公吩咐洪参军赶快备办一口上好棺木,厚葬玉珠小姐,并在白云寺做七七四十九天功德道场,追荐亡灵——狄公素来不信亡灵之说,他推崇厚葬,多半是做给活人看的。白事做完做红事,然后再举行叶公子、曹小姐的盛大婚礼——狄公重视人事,在婚配大事上最通情达理。最后他说:“红白大事办完,我将陪同王元德相公亲自去京城,向大理寺申详,捉拿奸邪之人,廓清迷雾,将这起黄金案公之于众,以警示后人。”
第十三部 玉珠串 第二章
狄公跟着兵曹沿着石梯往上走,来到一间衙厅门口。兵曹在两扇朱红槅子门的铜环上轻轻拍了两下,门开了,出来迎接的果然是不久前在码头上见到的那位剽悍校尉。
“狄县令大驾光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只是军寨狭小,恐怕委屈您了,晚生在此恭候多时了。”邹校尉满脸堆笑,轻声又说,“晚生姓邹,名立威,在军司担任卑职。”接着又吩咐道:“柳兵曹暂且退下,今日由我亲自款待狄县令。”
狄公惊讶地问:“您怎么认识我?”
邹立威嘿嘿一笑:“在京城时曾见过一面,狄县令哪里会记得我这个小军官。再说,今日在码头上,您正站在葫芦先生身旁。狄县令此番来清川镇,莫不是有公务在身,又不便声张,所以才微服打扮?”
狄公说:“公务之余,仰慕这大清川山明水秀,景色宜人,只想来此钓两天鱼,休息一下。我的亲随乔泰、马荣被后山七里庄的庄主留下,帮忙打野猪了。两天后他们会来这里与我汇合,一起回浦阳。所以不敢惊扰地方,徒生事端。”
邹立威又笑了:“狄县令还有这等闲情逸致?敢问您这葫芦是从何而来?”
“下官路过关帝庙村时,一位老菜农殷勤相赠。这炎热天气行路,正好用来装凉茶。没想到连那位葫芦先生都认错了,还以为我是走方郎中。邹校尉可知道那葫芦先生的底细?下官见他行踪有些蹊跷。”
邹立威回答:“这位葫芦先生确实是个高人,来这清川镇也有两三年了,独自在松林深处搭了个茅棚居住,修养心性,很少与人往来。镇上的人都认识他,但没人知道他的来历。”
狄公抚摸胡须许久,才问:“不知您唤下官来有什么事?”
邹立威正色道:“狄县令或许有所耳闻,凡是往来清川镇的士民客商、百工技艺人等,都须在军寨注册备案,朝廷早有明文规定。如今皇上的三公主驻跸碧水宫,这清川镇一带盘查尤其严格,若有违禁犯法的,惩罚极为严酷。今日我见狄县令既然扮成走方郎中,又不愿暴露官身,不如就用我的一位京城老友的名衔注册备案吧,这样遇到巡逻盘查也可免去许多麻烦。”
狄公沉默不语,心中不由疑云密布。
邹立威转头喊了一声:“柳兵曹!”
柳兵曹应声进来衙内,恭敬地递上一折柬。狄公接过一看,原来是一张大红名帖,上面写着“京师大夫梁墨”,背面加盖了清川镇军营的印戳和朱批日期。狄公心中渐渐明白,将名帖叠好放入袖中。
邹立威忽然感慨地说:“狄县令此番来清川镇作客,晚生若有疑难之事,也好有个请教的人。”
狄公忙问:“不知您遇到了什么疑难?”
邹立威皱起眉头:“不瞒狄县令说,自从三公主驻跸这碧水宫,三年来晚生为这地方的治安奔波劳碌,席不暇暖,耗尽了心血。三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她在这里若有丝毫闪失,我们如何担待得起?”
狄公疑惑地问:“难道碧水宫内的禁卫也是您的公务?”
“不,不,晚生只管辖清川镇水陆衙司的公务,碧水宫内还有三位大人分掌宫禁。最高的官儿是总摄宫内监门大权的内承奉雷太监,其次是宫掖总管文东和翊卫中郎将康文秀。康将军正是晚生的上级。”
狄公说:“我见这清川镇水陆交通便利,物产丰富,百姓安居乐业,正是太平盛世的景象,民俗敦厚,古风犹存。您大可垂拱而治,又有什么可忧愁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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