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第三十一回到第三十三回(2/2)
暂且不提众人按吩咐去处理贼人的事。安太太一开始也被吓得不轻,听到没出大事才放下心来。她简单梳了梳头,头上罩了块蓝头巾,先派人去看儿子儿媳,正巧何小姐、安公子和张姑娘前来请安。安老爷依旧神态自若,正在漱口洗脸。等安老爷收拾完,老两口便询问事情经过,何小姐将前因后果详细说了一遍。安老爷转头对安公子说:“多亏了你媳妇,不然要是让贼进了屋,丢东西还是小事,那成什么体统?这大概是因为咱家最近太过顺遂,我不免有些疏忽大意,或者是享受太过、内心自满,才会有这样的警示,咱们都得好好反省。”说完便站起身来,“我过去看看。”安太太叮嘱何小姐:“你陪着点儿。”安老爷却说:“贼都捆上了,有什么好怕的?你也一起过去看看。”
正说着,舅太太、亲家太太和褚大娘子都过来慰问,询问是否受惊。大家没说几句话,就听见二门外传来一声大喊:“好大胆的贼!在哪里?让我看看你有几颗脑袋!”一听就知道是邓九公的声音。安老爷和安公子连忙迎出去,安太太等女眷也跟在后面。只见邓九公连皮袄都没穿,只穿着件厚实的夹袄,披着件皮斗篷,敞着怀,光着头,手里提着那根压箱底的虎尾钢鞭,进了二门,怒气冲冲地就往东耳房跑去。安老爷急忙追上去拉住他,问道:“九哥,你这是要干什么?”邓九公气呼呼地说:“老弟,别管我!你不知道,这些贼把我坑苦了,先让我抽他一鞭子再说!”
安老爷劝阻道:“使不得!私自伤了犯人,咱们要担责任的,有王法呢。”
邓九公嚷嚷道:“王法?要有王法还能闹贼?”安老爷耐心说道:“就算这样,咱们也得问清楚情况再做打算。”邓九公不耐烦地说:“哪有那么多功夫!”说着就要挣脱去打人。
安老爷一看,邓九公一身酒气,估计昨天确实喝多了,睡了一夜都没清醒过来。好说歹说,连拉带拽,才把他拉进屋子。安太太等人也都跟了进来。褚大娘子一见,连忙说道:“这么冷的天,怎么不穿好衣服就跑出来了?”这句话提醒了安老爷,赶紧让人去取衣服。邓九公一边穿衣服,一边向何小姐询问贼人的情况,何小姐又说了一遍。听完,邓九公气得瞪大了眼睛,银白的胡须都竖了起来。安老爷劝道:“老哥哥,别这么大脾气。”邓九公根本不听,说道:“老弟,你别怪我冲动。你把这些狗东西叫过来,问清楚,我再跟你说我的道理。等我说完,你就知道我为什么不听劝了。”安老爷深知他吃软不吃硬的脾气,便说:“行,那咱们就问问这伙人到底怎么回事。”于是让人在廊下摆放了三张凳子,张老爷也一同出去坐下。安太太等人则关好风门,躲在破旧的窗户洞前向外张望。
只见家人们连拖带拽地把几个贼拉了过来。安老爷一看,几个贼都被绑得手脚朝天,脸贴在地上。安老爷心里顿时一阵不忍,叹了口气说:“同样是父母生养,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随即吩咐道:“先把他们松开,谅他们也跑不了。”邓九公大声嚷道:“跑?算他运气好!”家人们一边答应,一边松开贼人们腿上的绳子,却依然反绑着他们的手,还用绳子拴住一只脚,把他们提起来跪在地上。
安老爷仔细打量,只见一个贼腰粗脖子短,一个膀大腰圆,一个眼神浑浊、眉毛杂乱,还有一个鬼鬼祟祟。安老爷开口问道:“我也不问你们叫什么、从哪儿来。我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从不欺负乡邻,你们为什么无缘无故来我家捣乱?老实交代。”
几个贼既慌张又羞愧,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低着头不吭声。
这可把邓九公惹火了,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大铁球,攥在手里,瞪大眼睛吼道:“说话啊!别装哑巴!”那个鬼头鬼脑的贼连忙喊道:“老爷子!别打,我来说。”他望着邓九公说:“但凡在北京城混的,谁不知道您这儿是善良人家,哪有得罪我们的地方!”
邓九公又喊道:“我不姓安!我是来借宿的。正主儿在那边呢!跟那边说去!”那贼这才明白闹了半天,自己认错了人。他扭过头,对着安老爷说道:“听我跟您说。”话还没说完,华忠从后面一脚踹了过去,骂道:“你连‘老爷’、‘小的’都不会叫吗?到了公堂上怎么办?”那贼赶忙改口:“小的回禀老爷:今天这事都怪我,连累了他们三个。”他努努嘴,指着旁边两个贼说:“他们是亲兄弟,一个叫吴良,一个叫吴发;那个姓谢,叫谢柢,大家都叫他谢三哥;小的姓霍,叫霍士道。我们四个没正经营生,就靠偷摸过日子。我有个哥哥叫霍士端,在外面当仆人,最近丢了差事逃了回来。我跟他诉苦说日子难过,他就说:‘北京城遍地是钱,就看你敢不敢捡!’我追问下去,他说老爷您从南方回来,别人送了成千上万两银子,还听说新娶了少奶奶,光是嫁妆就值十万黄金、十万白银。他还说给我指了条发财路,要是得手了,他要分一半好处。我听了这话,就拉着他们三个来了。”
安老爷听到这儿,笑了笑,接着问道:“来了之后呢?”
那贼接着说道:“我们是从西边史家的房顶上过来,绕到这儿的。可到了房顶上一看,就觉得事情不妙,不敢下来了。”安老爷追问:“为什么不敢下来?”贼解释道:“我们做贼的有个讲究:不管是星光下还是月光下,要是看那户人家黑黢黢的,下去准能得手;但要是赶上天黑阴云密布,那户人家却亮堂堂的,下去不但偷不到东西,弄不好还得倒霉。昨晚我们绕到这房上,往下一看,院子里就像被一片红光照着。当时谢三哥就想走,可我贪心太重,他们三个也没比我好到哪去,就还是下来了。没想到,我们四个人全来了,结果双双被老爷府上捆住。做贼做到这份儿上,丢人也丢到家了。现在要是把我们送官,也是我们自找的,没什么可抱怨的,到了官府还是这番话。要是老爷觉得我们可怜,就当这宅院里不知哪旮旯儿下了一窝小狗,提溜着耳朵扔到车辙里,算是老爷积德行善,饶了我们一命!”
安老爷还想继续追问,邓九公已经忍不住开腔了,他大声说道:“照这么说,人家跟你们也没仇没怨啊!这事儿得咱们老爷们说道说道!我问问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四个贼齐声回答:“不认识。”
这一下可把邓九公气坏了,他脸色涨得发紫,扯着嗓子嚷道:“好啊!你们竟敢说不认识我!听好了,我姓邓!虽说不是京城本地人,可我生在江北淮安,家在山东茌平,也算小有名气,江湖上都喊我一声邓九公!但凡绿林道上有点名气的人,听说我邓九公在哪个地方歇脚,就连那附近的一草一木,他们都不好意思动!怎么着,我今天住在好朋友家里,你们这群毛头小子,不赶紧夹着尾巴滚得远远的,反倒在我眼皮子底下把人家房上地下糟蹋得不成样子!你们这不是故意给我难堪吗?还敢说不认识我!我先把你们每人一只眼睛砸瞎,看你们以后还认不认得我!”说着,就挽起袖子要动手打人。
安老爷听了半天,总算明白他为什么发这么大火,赶忙上前拉住他,大笑着说:“老哥哥,气了半天,原来是为这个。你怎么跟这帮畜生讲道理呢?”邓九公急得直跺脚:“老弟,你不知道,我这面子往哪搁啊?”安老爷耐心劝道:“这就更荒唐了!老哥哥,我一句话,保准你没话说。就算你名震江湖,再不济也得是金刚郝武、海马周三那类人才能巴结上你,知道你的大名;就这帮小贼,你让他们从哪听说过你,又哪里配知道你呢?”
安老爷这番话,就像蓝靛染白布,一物降一物,邓九公的态度立马缓和下来,他眉飞色舞地点头说:“老弟,这话我服。不过话虽如此,他们既然没本事捞好处,就该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走。怎么把人家房子折腾得稀烂?这事儿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安老爷劝道:“谁家还没遭过贼呢?撬扇窗户、踹两片瓦,都是常有的事儿。依我看,他们也就是为了混口饭吃,才做这种没脸没皮的事。现在既没伤人,也没丢东西,不如放了他们,让他们改过自新,这事儿也就了结了。”
邓九公捻着胡须直摇头,似乎在盘算着什么。安公子在旁边不敢反驳父亲的话,只轻声说了一句:“父亲,就这么放了,恐怕不太好吧。”没想到,这话激怒了老家将张进宝。他一听安老爷要放了这四个贼,立刻从人群中站出来,跪在地上说道:“老爷,这四个人可不能放!别的都好说,可这事关霍士端。霍士端受过老爷的恩惠,吃着老爷的俸禄,却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这不是反了吗?往后我们这些当差的,还怎么抬头做人?依奴才的愚见,求老爷把他们送官,奴才愿意出去做证人,跟他们当面对质。这场官司,非得把霍士端揪出来不可!”安老爷叹道:“唉!好容易劝住了邓九太爷,你又来添乱。就算真是霍士端出的主意,对我有什么影响?对你又有什么影响?做人何必斤斤计较,咱们做君子的,就该有君子的气度,别这么气性大!”
邓九公插话道:“你们爷俩别争了,我有个主意。送官,没必要。为啥呢?就算把他们判了,走个两三站路,那些押送的衙役收了他们的钱,照样会把人放了,等于白折腾。可就这么放了,也不行。这里头的门道,我可比你们清楚。贼这行当,上了道就总想偷东西,偷不到就不甘心;吃了亏就想着报复,不报复也不甘心。就这么放了,保不准他们还会再来。就算他们再来,就凭他们这本事,再来个百八十号人,也不是事儿。可咱们哪有那么多闲工夫跟他们耗着?就算他们识趣,不敢再来,可要是他们犯了事被官府抓了,说在咱们这儿被放过,老弟,你这官声也得受影响!”
安老爷一听,觉得邓九公说得在理,便问:“九哥,那你说怎么办?”邓九公说:“依我看,老爷您这是开恩了,这事儿跟您也没关系。把他们交给我,我保证不动他们一根手指头,但得让他们知道厉害,我才能放了他们!”
说完,邓九公转头冲着四个贼说道:“听清楚了?人家主人家饶了你们,这事儿跟人家没关系了。现在是我邓九太爷跟你们说话!你们刚才不是说听说他家新娶的少奶奶,光嫁妆就有十万黄金、十万白银吗?这话不假,但我告诉你们,这些金银你们想都别想。我跟你们透个底,昨晚听见你们扔瓦片的是她,灭了你们熏香的是她,捆住你们一个人的也是她,射伤你们一个人胯骨的还是她。她从十二岁起就闯荡江湖,长枪短棒,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论力气,武举考试用的头号石头,她单手就能举起来;论轻功,三层楼的高度,她一纵身就能上去。她可是我的徒弟!这话你们信不信?现在她成了少奶奶,不愿跟你们一般见识,所以昨天才没开门动手,只随便射了一箭给你们提个醒。她那箭叫袖箭,也叫连珠箭,一次能连发五枝,射你们四个还能多一枝。她还有张铜胎铁背的弹弓,打一两八钱重的铁弹子,二百步开外指哪打哪。这是人家的传家宝贝,犯不着拿出来给你们看。除此之外,她还有一把雁翎倭刀。”说到这儿,他扭头问安公子:“贤侄,那刀呢?”安老爷早就明白他的用意,接口道:“在我这儿。”随即让安公子去取刀。
邓九公接过刀,“唰”地一声拔出来,在四个贼面前晃了晃。四个贼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根本没法招架,只能倒吸一口凉气,拼命往后躲。邓九公见状哈哈大笑:“就你们这几颗脑袋,还不够我这一刀砍的!不过,我用刀讲究‘刀无空过’,没办法,只能拿你们的兵器来抵了!”说完,他抄起四个贼的顺刀、钢鞭、斧子、铁尺,手起刀落,一阵乱砍,转眼间这些兵器就变成了一堆废铜烂铁,散落在地上。邓九公喝道:“小子们,拿这些破烂回去给你妈换头花去吧!”
四个贼被吓得目瞪口呆。邓九公放下刀,又大声说道:“话我说完了,你们要是不信邪,不甘心,今天走了,改日尽管来!你们还得明白,我毁了你们的兵器,不是羞辱你们,是为你们好。不然,等你们出了这个门,带着这些显眼的家伙,保准被官府抓起来!这可是我在帮你们,你们得领情。你们也得体谅体谅我。我在江南江北、关内关外闯荡这么多年,才有了今天的名声,你们倒好,在我眼皮子底下把我好朋友家糟蹋成这样,我能答应吗?我把你们好好的兵器弄碎了,你们就想办法把这一地的碎瓦给我复原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邓九公关心身后名褚大娘得意离筵酒
上回说到安家迎娶何玉凤,邓九公帮忙置办的嫁妆太过丰厚,前来帮忙的吹鼓手、厨茶房,还有抬夫、轿夫等闲杂人等众多。京城这地方,越是繁华,人们越爱计较。金子黄澄澄、银子白晃晃,绫罗绸缎五颜六色,可这些人的眼珠子却黑得很。他们见了这么丰厚的嫁妆,顿时议论纷纷,添油加醋的传言很快就传到了一些小人耳朵里。这些人盘算着安老爷家刚办完喜事,肯定人人疲惫、防备松懈,便纠集起来,想趁机行窃。
谁料这位新娘子何玉凤略施手段,几个贼来了就一个都没能跑掉,让他们大失所望。好不容易遇到安老爷这样宽宏大量的主人,不想放过他们,这些贼刚要感恩戴德,半道上又杀出个邓九公。一开始大家还以为他也是主人家,等他自报家门,才知道他是出来打抱不平的,这事本就与他无关。又见他那副咋咋呼呼、虚张声势的样子,像是有些来头,众人也不敢和他争辩。如今事情闹得一团糟,邓九公把贼骂得狗血淋头,既不送官,也不私下了结,却非要让他们把摔碎的瓦片一一复原,这摆明了是要故意刁难人!
四个贼急得不行,七嘴八舌地央求道:“老爷子,您也得高抬贵手啊。听您刚才那番话,就知道您是行家。您瞧瞧,我们做贼的落到这步田地,已经够丢脸窝心的了!要是分赃,挤一挤说不定还能吐出来;可这摔得粉碎的瓦片,怎么复原啊?难不成我们做贼的还会变戏法?人家主人都开恩了,您抬抬手,我们兄弟就过去了,出去一定念您的好。别的不说,祝您寿活八十,行不行?”
这些贼大概以为老头子喜欢听奉承话,却不知这话说错了比做错事还严重!邓九公二话不说,恶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道:“晦气!你九太爷今年还小呢,才八十八!你叫我寿活八十,这不是咒我吗?别跟我废话,我料你们也复原不了瓦片。我给你们指条明路,砖瓦铺里有卖瓦片的,人家主人盖房也是花钱买的,你们摔了多少,就买多少赔上;干脆再劳驾你们,把石灰、麻刀一块儿买来,再找几个泥水匠,人多好干活。趁着天还早,把活儿收拾完,晚上你们也好接着干你们的‘正经事’。买几片瓦也用不着这么多人,你们派两个手脚麻利的去买瓦,留下房上摔下来的和炉坑里掏出来的那俩,先把院子里的碎瓦清理干净,把院子打扫利索,省得人家心里记恨。”
霍士道听了,心里直叫苦:“好嘛,我们四个算是成了做贼的反面典型了!与其这样,还不如痛痛快快挨顿打,被远远打发走呢!”可他不敢反抗,只能不停地求饶。邓九公也不搭理,向安公子要了支笔,蘸满墨,在四个贼脸上一阵涂抹。霍士道略识得几个字,可惜自己看不见自己的脸,也不知道被写了什么。再一看其他三个贼,脸上都写着核桃大小的“笨贼”两个字,活像挂了块显眼的招牌。他们想擦掉,双手却被反绑着,根本没办法。
正着急时,只见邓九公放下笔,对之前主张送贼去官府的张进宝说:“老张,派两个得力的人,带着这俩去买瓦。手里抓紧拴他们腿的绳子,不怕他们跑,也由不得他们不走。要是敢闹事,先揍他们一顿再去!”那两个贼急得“老爷子”叫个不停,哭求道:“我们愿意照数赔瓦,只求别让我们这么丢人现眼了!”可邓九公根本不理会,瞪着大眼睛,摇头晃脑、指手画脚地对贼们说道:“听清楚了,人家主人放了你们,这事跟人家没关系,全是我姓邓的主意。你们要是不服,等事情过了,尽管到山东茌平县岔道口二十八棵红柳树邓家庄找我。我家是坐北朝南的广梁大门,门上挂着一面黑漆金字匾,上面写着‘名镇江湖’四个大字,那就是我家,我在那儿等着你们!”
安老爷看邓九公闹了半天,觉得“君子不应做得太过分”,这事没必要这么小题大做。但看他正得意,此时劝阻只会让他更固执,便从旁夸赞道:“九哥,你这办法干脆利落。不过家人们忙了半夜,也让他们歇歇,吃点东西,再处理这事也不迟。”说着,给张进宝使了个眼色,吩咐道:“先把他们带到外头等着。”张进宝心领神会,带着众家人,一人拽着一根绳子,像轰猪一样把贼带出了二门。
邓九公甩了甩手,大步走上台阶,进了屋子还在嚷嚷:“我就不信了!北京城里的贼,这么大的名号,居然不认得邓九公!”
褚大娘子连忙说道:“行了!够了!咱们去那边院子坐,好让人家收拾屋子。”安老爷、安太太也一边道谢,一边请他过去。上房里早已准备好了点心,有素包子、炸糕、油炸果、甜浆粥、面茶之类,女眷们吃了些,便去重新梳洗打扮。
邓九公和安老爷坐下后,又要了壶荸荠枣儿酒,说道:“昨天喝多了,得再喝点儿醒醒酒。”安老爷陪着他喝酒,找些闲话岔开话题,问道:“老哥哥,我昨天一回家就问你,说你睡了。怎么那么早就歇下了?”邓九公叹气道:“老弟,说出来丢人!这两天在南城外头,差点没把我肠子气断、肺给气炸!我越想越烦躁,越想越糊涂,没办法,回来闷了一会儿,倒头就睡了。”安老爷好奇道:“这从何说起?我还以为你在城外听戏,肯定乐在其中。正想问问你,也跟着听听热闹,怎么反倒气成这样?”邓九公连连摆手,说道:“快别提了!我这一肚子气,就是听戏听出来的。我这人藏不住话,以前见你不爱听戏,平时连戏馆子都不去,还觉得你太死板,现在才知道,这事儿真能把人活活气死!”
安老爷问:“是戏唱得不好?”邓九公说:“倒不在这上头。我听戏也就是图个热闹,戏里演的故事,我或许还知道些,曲子是一窍不通。遇到昆腔,咿咿呀呀的,我更听不懂。要说排场、行头、武打,京城的戏班子确实比外地强。就算演得不好,也就是个乐子,没什么可气的。我是被一群听戏的人给气着了!那天是不空和尚请客,他先带我到前门东边一条窄胡同里,一间门面的小楼上吃饭,说是叫‘青阳居’,号称京城口味第一。等上了楼,点了菜,喝起酒来,味道倒还过得去,可没喝几杯,我就坐不住了。”
安老爷忙问:“怎么了?”邓九公接着说:“就那么一间屋子,上下两层楼,楼下还生着个大火炉。老弟你想想,在楼上坐久了,不就成烤包子了?热得我帽子摘了,马褂也脱了。不空和尚大概看出我难受,就说:‘路南有个雅座,咱们挪过去坐吧。’我一听有雅座,赶紧让人拿着衣裳帽子,连酒带菜都搬过去。下了楼,过了街,进了个破栅栏门,里面是两间又脏又乱的头发铺。从一条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的夹道挤过去,有间坐南朝北的小灰棚,这就是所谓的‘雅座’!这雅座后墙上倒是有扇南窗,可屋里比没窗户还黑。为啥呢?后院堆着比房檐还高的硬煤,煤堆旁边就是个厕所,太阳一晒,臊臭味直往屋里灌!我没办法,就着这股子味儿吃了顿糟心饭。我说出去透透气,抬头一看,瞧见隔墙有三间大楼,这才知道这地方紧挨着我常给他们保镖的绸缎行。他们老少掌柜我都认识,连他怀里抱的俩小孙子,一个叫增儿、一个叫彦儿,我也见过。早知道,借他们家地方吃饭不好吗?老弟,你接着听,这就要说到听戏了。”
安老爷好奇地问:“我见城外有好几处戏园子,你们去的是哪一处?”邓九公大大咧咧地一挥手:“我哪有闲工夫记这些,反正在前门西边的一条胡同里。街北是家红货铺,戏园子门口总摆着两大筐瓜子,堆得冒尖儿。那个不空和尚,这些门道门儿清,一进去就要占下场门儿的两间官座儿楼。一问,说都被人占了,没办法,我们只好窝在顺着戏台的那间倒座儿楼上。坐下才发现,想看戏只能看演员的后背。开场唱的是《余伯牙摔琴》,听说演主角的是个名角儿。可我听他又哭又嚷地闹了半天,心里厌烦得不行。再瞧瞧周围听戏的人,有的咂嘴品味,有的不停点头,还有人扯着嗓子叫好,更有几个目不转睛,跟听圣贤书似的入迷,那模样比书上写的闻《诗》闻《礼》还认真!”
“正看着呢,占第二间楼的人来了。一个是高胖白净、留着小胡子,嘴唇外露出半截龅牙的汉子;另一个是弓着背的近视眼瘦子。这俩人,前呼后拥地带了一大群小旦!要说小旦这行当,老弟你肯定不喜欢,可我这老疯子倒不嫌弃。为啥?他们见了人又是请安又是磕头,低眉顺眼的。咱们高兴了,打骂几句,他们还得赔着笑哄咱们。说到底,他们也不过是为了挣几两银子,怪可怜见的。可等我瞧见那个胖子摆弄小旦的做派,才知道北京城玩小旦还有另一套门道。那胖子一上楼,就并了两张桌子,大剌剌地往中间一坐,那群小旦前后左右围坐在桌上,活像摆了个兔儿爷摊子。那个瘦子反倒躲在一边坐着。他们在人前,绝口不提‘小旦’俩字,都称‘相公’,偶尔叫一声,还讲究避名讳,只喊字号。”
“我正纳闷呢,又上来个水蛇腰的小旦,也不讲究礼数,冲着那胖子喊了俩字‘肚香’,我倒听清楚了。喊完也上了桌子,紧挨着胖子坐下。俩人摇头晃脑,满嘴之乎者也,尽说些文绉绉的词儿。这时候,那个近视眼直勾勾地盯着台上。台上正演《蝴蝶梦》里‘说亲回话’的桥段,一个浓眉大眼、皮肤黝黑的小旦在台上叽叽喳喳说了半天,下去卸了妆,也上了楼。那胖子扯开嗓子就喊:‘状元夫人来矣!’再看那近视眼,脸上得意得不行,就跟真等着夫人来似的。我心里直犯嘀咕,啥时候状元夫人也跑戏馆子串场了?问了不空和尚才知道,那胖子姓徐,号度香,内城还有个姓华的旗人,这俩算是北京城城里城外数一数二的阔公子。水蛇腰那个叫袁宝珠,我瞅他那罗锅样儿,哼哼唧唧的,真像个‘元宝猪’!原来他喊的‘肚香’就是那胖子的号,我才知道小旦叫老爷兴叫号,说是这样文雅。我又问:‘那状元夫人又是咋回事?’他说:‘那个弓背的姓史,叫史莲峰,是状元,还是史虾米的亲侄儿。’我也不知道这史虾米是谁。还说那个黑小旦最受状元赏识,所以被叫状元夫人。我就寻思,要是别人叫这‘夫人’陪酒,他去不去呢?”安老爷听了,轻轻一笑:“简直荒唐!”
邓九公一拍大腿:“你以为这就完了?还有更离谱的!紧接着,第一间楼上的人也来了,四个年轻人说说笑笑,看着像是世家子弟。一坐下,就吵吵着叫小旦。几个人抢着借笔,在纸上写条子,写了十几张。可怜他们的跟班儿,来回跑了好几趟,一个小旦都没叫来。后来从下场门钻出来个歪脑袋小旦,指甲缝里全是泥,大摇大摆上了楼,也不行礼,一屁股坐在个长脸瘦子身边。坐下后,五个人就打闹起来。瘦子叫小旦‘梆子头’,那小旦操着口音回嘴:‘吾叫“梆子头”,难道你倒不叫“嚏喷”吗?’还有个人说了句啥,小旦抬手就把那人帽子往前一推,照着后脑勺就是一巴掌。我还以为这小旦要动手打人,结果那帮公子哥被打被骂,反倒乐不可支!我都弄不明白,到底是谁给谁钱了!”
安老爷劝道:“九兄,你怕是太嫉恶如仇了,不至于这么夸张吧?”邓九公急得直跺脚:“老弟,你要不信,我现在说起这事儿还来气!更稀奇的还在后头!第三间楼坐着五个人,正面俩戴着瓜皮帽、穿着马褂,一个安庆口音,一个湖北口音,一时看不出身份。另外三个年轻人,都戴着白毡帽,穿着绿镶边的靴子,皮袄半掩着怀,腰带系在里面。这仨人打扮一样,连长相都像,看样子是亲兄弟。他们倒不嬉闹,只是把那俩戴瓜皮帽的让在主位,三人左右陪着,称兄道弟,热络得很。我一看,这五人看着不像是一路人,咋凑到一块儿了?不空和尚知道内情,他说:‘戴瓜皮帽里岁数大、红脸的姓虞,叫虞太白;那个鼻子发红的姓鹿,叫鹿亚元;加上刚才唱《摔琴》的,还有一个,是四大名班里唱二簧的角儿。’我才知道这俩也是戏子。我问:‘既然是唱戏的,咋跟那三个年轻人坐到一块儿了?’不空和尚朝我指指点点,又是摆手又是吐舌头,再问就不肯说了。老弟,你说这伙人到底啥来头?”
安老爷摇摇头:“我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总归是‘父兄失教,子弟不堪’。养出这样的儿子,冥冥之中自有天道。我倒奇怪,九兄你既然这么生气,为啥不当天回来,昨天还在城外耽搁一天?”邓九公一拍大腿:“我咋不想回来?还不是不空和尚撺掇的,他说第二天有好戏。果然,昨天换了个‘和’字班,唱整本《施公案》,正对我胃口。我最爱听张桂兰盗了施公的金牌,施公查到凤凰张七家,不但不怪罪,还让副将黄天霸娶了她。这施公真是宽宏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安老爷哭笑不得:“我的哥,那是戏啊!”邓九公脖子一梗:“老弟,这戏里演的可都是咱大清国的真事儿!施公尽忠报国,谁人不知?就连黄天霸他爹飞镖黄三太,我都见过,那才是绿林好汉!”
安老爷笑着追问:“照你这么说,戏里是真事儿,施公是好人,那我家这四个小贼,不过踹碎几片瓦,我想放了他们,你为啥死活不同意,非要让他们赔瓦?”邓九公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老弟,又被你绕进去了!方才我就是气他们说不认识邓九公,心里不痛快。如今你要放他们,正应了‘君子不见小人过’,‘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那就放了吧!”
安老爷叫来张进宝,吩咐放了那四个贼。说来那几个贼还有些良心,后来三个改邪归正,做起小买卖;只有霍士道,因为哥哥不信他行窃没得手,兄弟俩争执起来,他竟一口咬下哥哥一只耳朵,最后闹到官府,被判了罪,流放到偏远之地。安老爷家的房子,自然有人负责修理。
此后,邓九公又逛了几处京城周边的名胜古迹,渐渐有了归意,便选了个日子,打算回山东老家。安老爷再三挽留不住,只好帮他收拾行李。仔细一想,邓九公当初送的彩礼极为丰厚,如今要回礼,一来力不从心,二来对方家境富裕,贸然送礼反倒不知如何措辞,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于是,安老爷挑选了些邓九公平日喜欢的手工物件、精致器皿,还有宫廷糕点、腌制小菜;又考虑到天气转冷,特意置办了几件轻便保暖的皮袄,斗篷、披风等衣物也一应俱全。安太太带着金、玉姐妹,另外准备了送给褚大娘子和她孩子的礼物,还有给邓九公姨奶奶的伴手礼。邓九公见了,笑得合不拢嘴。
这天,安老爷与张亲家老爷带着公子,在上房设宴为邓九公饯行。安太太则在西间与褚大娘子话别,还请了舅太太、张亲家太太作陪,两位媳妇也一同入席。宴席上,邓九公看着安老夫妻膝下的佳儿、佳妇,三人齐聚一堂,心中羡慕之余又生出感慨,不禁举起酒杯,望向安老爷说道:“老弟啊!我八十四岁来京城时,临走就跟亲友们说过:‘我邓老九此番离京,往后恐怕没机会再来了。’谁能想到,这话说了没算数,如今我八十八了,又走了这一遭。这一趟,没见过的世面见着了,没吃过的东西也尝过了,不过这些都是小事;最要紧的是帮何家姑奶奶了却了一桩大心愿,还与老弟你多结了一层缘分,人这一辈子,真是什么都有定数。这段日子,我们爷儿们在你这儿叨扰许久,临走还承蒙老弟和弟夫人费心操办,你我之间的交情,我也不弄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话了,礼物我照单全收,除此之外,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想跟你要点东西,再托付你办件事。”
安老爷赶忙回应:“老哥哥肯开口,那再好不过了。只要我能办到、能找到的,一定尽力。”邓九公笑呵呵地一饮而尽,说道:“其实这事就算我不托付,你也多半能办得到,除了你,旁人还真不一定能成。不过话得说在明处,礼数也得周全。”说着,他又斟满酒,喝了一口,继续道:“老弟,你看我,风风雨雨快九十岁了,这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想我邓老九,出身平凡,就凭着一副好身板和一张嘴,多亏老天眷顾、亲友抬爱,才有了如今的家业,名利双收,按理说也没什么不满足的。可有时候回头想想,我这么个人,到老了连个坟前拜祭尽孝的孩子都没有,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安老爷连忙劝道:“九哥,这话我可不敢苟同。《洪范》里讲的五福,只提到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没把有没有儿子、做不做官算进去。可见人生在世,有没有子嗣、做官是显达还是落魄,都是老天爷权衡得失的安排,和个人的修行没直接关系。我还有句话,不是故意逗你,就你这硬朗的身子骨,说不定还能盼来个侄儿呢!”邓九公听了,哈哈大笑:“老弟,你这话说得新鲜,就跟六指儿猜拳——没个对儿!”张老也跟着搭腔:“说不定命里该有,谁能说得准呢。”谁料,席上坐着的褚一官,恰好生着六指,听到这话,只能低头抿着酒,也不好接话,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这边上房里高谈阔论,西间安太太那一桌人都在静静听着。听到这儿,舅太太忍不住说道:“九公这话我可不认同。我也没儿子,可我这干女儿,还有你们家大姑奶奶,难道不比别人家儿子强?”安太太也随声附和。邓九公立刻高声回应:“这话在理!舅太太、弟夫人,我正想说这个呢!”他转向安老爷,郑重说道:“不光是女儿,我这女婿也顶得上儿子。第一,他心地善良,本事也不差,就是人老实,不爱说大话。以前我走镖的时候,带着他一路历练;后来我不干这行了,也没让他再出去闯荡。为啥?走镖这行虽说靠本事吃饭,但整天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不是什么安稳营生。老弟,就说我这么个老江湖,不也在海马周三那儿栽过跟头!所以我想着,以后给他另谋条出路,谋个好前程。凭我的家底,给他捐个小官不难,但花钱买来的官总透着股铜臭味,也不长久。等他离开我后,要是有边疆立功的机会,还得麻烦老弟你多费心,帮他靠真本事挣个出身。同样是和人争斗,这可比走镖体面多了。这是第一件事。”安老爷点头道:“九哥放心,这话你尽管交代。等你……以后,只要我还在,这事包在我身上。再说,要是有合适机会,也不必非得等到以后。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那你想要的东西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