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第二十一回到第二十三回(2/2)
闲话不多说。安老爷说完,点点头,抬手示意,转身回房。邓九公便邀请众人到前厅休息。众人满心欢喜,出门上马离去。后来,这伙人果然拖家带口投奔了邓九公,在青云山里聚成一个小村庄,靠种地为生。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当天众人散去后,大家吃着东西,谈论起这件事,都觉得十分痛快。看看天色渐晚,安家父子和邓家翁婿返回褚家庄,安太太带着儿媳与褚大娘子则留在青云山庄。一夜无话。
第二天是何太太去世后的首七,邓九公为何玉凤准备了一桌祭品,让她自行祭奠。何玉凤拈香献酒,一番祭拜哭泣,自不必细说。祭礼结束后,大家帮她暂时换下孝服。封好灵柩,邓九公立刻派了两名稳重的庄客和八个长工留守,又让人把何玉凤的细软运到庄上,粗重物件分给众人,还另外准备了赏赐。很快,车辆都已备好,众人一同前往褚家庄。山里的村婆村姑们望着何玉凤离去,满是不舍。
何玉凤到了褚家庄,进门就先拜谢邓、褚两家的照顾。姨奶奶也连忙准备烟茶饭食。褚大娘子先是去看了看孩子,接着就开始忙里忙外:腾房间、准备吃食、给何玉凤打首饰、做衣服,还要收拾上路的行李,忙得两只脚都快停不下来。邓九公想请安老爷一家和何玉凤去二十八棵红柳树住几天,可何玉凤经历了这么多事,就想静一静,不像从前那样好动了。褚大娘子也实在抽不开身,便劝父亲:“老爷子,不是我扫您的兴。这儿就是您的家,家里二老都在,去西庄看谁呢?再说,安老爷他们大概也看过咱家的房子了。忙了这么多天,大家也该歇歇,准备上路了。您疼徒弟,也得心疼心疼女儿呀,您瞧瞧我手头上多少事儿,哪有功夫两头跑?这都是小事。要是再写去二十八棵红柳树的事儿,文章的节奏不就乱了,作者还怎么收尾?”安老爷、安太太本就不想去,邓九公向来宠爱女儿,听她这么一说,哈哈一笑,便不再提了。
随后,安老爷和安公子搬到大厅西耳房,安太太婆媳与何玉凤住在东院,还把张老夫妻也请了过来,所有车辆行李都安置妥当,准备从这里出发。好在庄上有个大马圈,另开了门,进出方便,一时间,邓家东庄热闹得像个客栈。接下来的日子里,邓九公要么陪何玉凤聊天,要么和安老爷喝酒;褚大娘子一有空,就到东院找张姑娘,陪着何玉凤解闷,变着法儿做吃的,却从不提分别的事。安公子因为何玉凤在内宅,不便时常出入,就和岳父、小程相公、褚一官待在一起。
这天,梁材从临清雇船回来,雇了头二三三号太平船,还有专门装行李、运伙食的船,都停在十里外的渡口。大家商量后决定:安太太带着儿子媳妇、仆妇丫鬟坐头船;张太太、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陪着何玉凤,守着灵柩坐二船,张老和戴勤带着小厮在船上照应;安老爷坐三船。分配好后,就开始往船上搬运行李。人多力量大,不到两天,所有东西都搬运完毕。
安老爷、安太太又派华忠和程相公先走旱路回家,让张进宝提前准备。何玉凤觉得那头乌云盖雪的驴儿以后用不上了,便还给邓九公。安老爷见这驴儿神骏,就向邓九公要了过来,打算日后骑着它踏雪赏景。张老家的牛、驴和车辆,也都交给华忠一并带走。
一切准备就绪,第二天就要搬灵上船。这天,邓九公和褚大娘子正在收拾何玉凤的梳妆匣、吃食篓子和随身包袱,何玉凤看着这父女俩,心中满是不舍,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刚要开口,邓九公就说:“先别伤感,咱们先忙正事,到时候我们还能送你几程呢。”何玉凤信以为真。正说着,她看见墙上挂着自己的弹弓,便说:“我早说过把这弹弓留给您,不能失信,现在还是留下吧,您见了弹弓就像见了我。”
褚大娘子赶忙说:“先别忙着送人,这弹弓有人借走了。”何玉凤疑惑地问:“谁借的?”张姑娘接过话茬:“是我。一路上有它保平安,我们可离不开。姐姐先借我们挂在船上壮胆,到家就还你,到时候你想送给谁都行。”何玉凤向来豪爽,不在意这些小事,便说:“行吧。”这时,她又想起那块砚台,说道:“对了,那块砚台你们总拿我打趣,一会儿说在这儿,一会儿说在那儿,现在别再忘了,赶紧拿出来还人家。”褚大娘子说:“你怎么不早说!前几天装箱子,我顺手放在你装衣服的箱子里了,现在压在舱底,不好拿呀。”何玉凤埋怨道:“你这几天忙糊涂了,收起来做什么?”褚大娘子笑道:“也好,他们借了咱们的弓,咱们留着他们的砚台,等你到京城再还。你要是怕忘了,我找个人提醒你。”
说着,她转头对张姑娘说:“大妹子,到家后可得提醒两位老人家,把砚台‘取’过来。”说完,两人相视一笑。何玉凤正忙着和奶娘、丫鬟整理鞋袜杂物,没留意她们话里有话。这正是“鸳鸯绣了从头看,暗把金针度与人”,其中深意,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晤双亲芳心惊噩梦完大事矢志却尘缘
上回说到,安、何两家忙着准备启程,邓、褚两家则忙着送别,一边行色匆匆满心归意,一边满怀离愁别绪,这些情节都已交代清楚。一夜过去,平安无事。
第二天,天还没亮,何玉凤就起床了。她看到安太太婆媳、张太太,还有邓九公的姨奶奶都已梳洗完毕,正守在一旁,指挥着仆妇丫鬟们收拾随身行李。唯独不见褚大娘子的身影,何玉凤心想,她大概是在忙着操持那边的事务,抽不开身,于是也急忙梳洗,打算趁这个时候先去拜别邓九公和褚大娘子,好好叙一叙离别的情谊。然而,当她向姨奶奶打听时,才得知父女俩五更天就进山安排起灵的事情去了。
何玉凤听后,忍不住说道:“我在这儿整整住了三年,承蒙他们父女俩诸多照顾,此番离去,也不知今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正有一肚子的话想说,怎么这么早就走了?走的时候也不跟我说一声!”安太太赶忙解释道:“九公留下话了,说从山里走,得绕一大圈路。他带着姑爷、姑奶奶,还有你大兄弟都先去了,留下你大爷在这儿照应。咱们娘们儿就从这儿出发,到码头登船等着。反正到了船上,他们爷俩肯定会来,到时候有的是时间说话!”
何玉凤听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匆匆和大家吃了点东西,向姨奶奶辞行后,便收拾准备出发。
众人来到大厅,安老爷早已在外面等候。褚家的仆役,还有戴勤、随缘儿、赶露儿等人,也早就把车辆停在了东边的大院子里。安老爷让人在前头引路,一行人便在院子里上了车。安太太和何玉凤同坐一辆车,张太太则和张金凤坐在一起。安老爷看着众人都上了车,自己才最后上车,带着戴勤等人护送大家一同出发。
车队从青云堡出了岔道口,沿着大路朝着运河方向驶去。总共十来里的路程,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远远望去,渡口码头边停靠着三只大太平船,还有几只专门运送伙食的小船。晋升、梁材、叶通等人早已在船头等候。邓九公担心安老爷带的人手不够,特意派了三个稳重的庄客,还带着几个壮汉,让他们一路护送大家到京城。这些人看到车辆抵达码头,立刻忙活起来,搭跳板、搬行李,将众人一一安顿在安太太所在的船上。
何玉凤虽然曾跟着父亲去过一趟甘肃,但走的是陆路,从未坐过长船。如今一上船,眼前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新鲜,船上的独特氛围,与陆路行旅截然不同,让她耳目一新。
张太太一进船舱,就开始找何玉凤的行李。张金凤说道:“妈,您和姐姐都在那条船上住,行李也在那边呢。”张太太一听,说道:“那我俩不在这儿睡呀?那我回去,看着行李去。”说着,就往卧舱走去。安太太连忙拦住:“亲家,不着急,那边有人看着呢。你刚才都没吃东西……”话还没说完,张太太就打断道:“我吃啥饭呀?我就吃那一大碗白饭!等你们吃的时候,给我盛一碗送过去就行。”说完,径直往另一艘船去了。
大家稍作休息,只见褚大娘子坐着车匆匆赶来。她一进舱门就说:“敢情你们都到了,我来晚了!谁知道这一绕路,多走了十多里地!”接着,她转头对何玉凤说:“路上走得挺顺当,你放心。这回可真辛苦大少爷了,一走就是三四十里路。老爷子和你姐夫还能轮流坐车,他却一步不离地跟着灵柩走。我让人去劝他坐车,他说不累,还说是二叔吩咐的,让他紧跟着。你们就等着瞧吧,等他到这儿,保准累得不成样子。”
安太太接口道:“他一个小孩子家,也该替替他姐姐!”何玉凤听了,心里满是感动与愧疚。正想和褚大娘子再说些什么,却见她突然问道:“张亲家妈去哪儿了?”张金凤回答:“她惦记着姐姐的行李,刚去那边船上了。”褚大娘子听了,说道:“也是,我也过去看看。”说着,起身就要走。何玉凤连忙说:“你到底在急什么,这么慌里慌张的?”话还没说完,褚大娘子已经出了船舱。
没过多久,晋升进来禀报:“何老太太的灵柩快到码头了。”安老爷听了,说道:“既然这样,我得去岸上迎一迎。你们先别乱动,那边人多拥挤,船上没地方躲,等灵柩安置好了再过去。”说完,便下船去了。过了一会儿,灵柩运到,只听见那边一阵忙碌,等安置妥当,帮忙的人夫才渐渐散去。船上的人赶忙装上槅扇,摆放桌椅,打扫得干干净净,安老爷这才请何玉凤过去。安太太和张金凤也陪着一同前往。
何玉凤走进船舱,看到母亲的灵柩包裹得严严实实,安放得稳稳当当,比当年父亲回京时的安排还要周全。她急忙上前,拈香磕头,祭拜母亲。因为和安老爷一家同行,她强忍着悲痛,没有放声大哭。拜祭完起身,正想向众人道谢,却发现褚大娘子不见了踪影。她赶忙问道:“褚大姐姐呢?干脆把师傅也请来,大家一起叙叙旧。”安老爷叹了口气,说道:“姑娘,你先坐下,听我跟你说。九公父女俩和你朝夕相处三年,如今分别,心里实在舍不得。他们又怕你重情重义,到时候难舍难分,一路上牵挂伤心,所以早就决定不跟你当面道别。他们刚刚把事情办完就走了,这会儿恐怕已经走出好远了。”
安老爷话音刚落,只听见“当当当”一阵锣响,“哗啦啦”船篷被扯起,船家喊着号子,用力一篙,船只缓缓离岸,一艘接着一艘,在河面上悠悠前行,顺流而下。
此时,何玉凤的乌云盖雪驴跟着华忠先行进京了,那把铜胎铁背的弹弓也被人借去“壮胆”,只剩下一把雁翎刀挂在后舱。就算她想离开,既没有飞檐走壁的本领,也无法纵身跳入水中,只能呆呆地望着水面,满心惆怅。但她转念一想,安、张、邓、褚四家为了她一个人,费尽心思,每个人都尽心尽力,而且处处周到,事事真诚。人生在世,能遇上这样的机缘,实在难得。于是,她强打精神,不再沉浸于离别的悲伤中,一心跟着安老爷、安太太北上。安老爷特意嘱托张太太在船上陪伴何玉凤,还安排了她的乳母、丫鬟,以及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带着两个粗使婆子,专门伺候。安太太也把自己身边的两个小丫头,一个叫花铃儿的送给何玉凤,一个叫柳条儿的给了儿媳张金凤。这一天,安老爷、安太太、张金凤都留在船上陪着何玉凤,直到晚上船只靠岸,才各自回到自己的船上。可怜的安公子,脚后跟磨出了两个大水泡,双腿疼得厉害,只能抱着腿直哼哼。
长话短说。从这天起,要么是安太太过来和何玉凤聊天解闷,要么是张金凤过来陪她玩耍,安老爷也每天都会过来看看。水路行程,无非是清晨开船,傍晚停泊,遇上雨天就等雨停,碰上逆风就候风来,就这样一天又一天。
不久,船队来到了德州。德州是南北交通要道,人口密集,热闹非凡。这天,船队靠岸很早,太阳还没落山,金色的斜阳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船桅杆的影子横斜在岸边,与几棵稀疏的柳树相互映衬。此时,渔家开始准备晚饭,炊烟袅袅,好一幅宁静祥和的田园画卷。三只船首尾相连,稳稳地停靠在岸边。按照运河沿岸的习惯,只要有官船停靠,就会有附近村庄的妇女提着篮子,前来售卖一些零碎物品,像麻绳、棉线、零布、带子,还有鸡蛋、烧酒、豆腐干、小鱼干之类,都是些日常用品,她们也借此赚些小钱。
这天,安太太婆媳俩来到何玉凤的船上吃饭。安太太见岸上都是些妇女,天气也不冷,便让人放下外面的明瓦窗子,又把里面的窗屉子吊起来,站在窗前,和岸边的村妇们闲聊起来。她打听这里的风土人情、奇闻轶事,又问她们都住在哪个村子。其中一个村妇回答:“我住的村子叫孝子村。”安太太好奇地问:“这名字真好,想必村里的人都很孝顺吧?”村妇摇摇头说:“不是这样的。这事儿得从百十年前说起了,我也是听老一辈人讲的。那时候,有个教书先生,是南直隶人,在这儿开了个学馆,后来去世了。他没有亲人,大家就把他埋在了乱葬岗。后来,他儿子做了官,来找父亲,听说父亲没了,就挨家挨户打听埋葬的地方,可没人知道。我家离学堂近,我家老公公知道,可谁愿意多管闲事呢,就没告诉他。他没办法,只能在荒野里痛哭一场,没想到受了风寒,回到店里就一病不起,也去世了。我们村里的人可怜他,就给他盖了座三尺高的小庙。从那以后,大家都说他是个孝子,叫着叫着,村子就成了孝子村。”
安太太听着村妇讲述孝子村的故事,不住点头,满脸赞叹。何玉凤在一旁听了,心中暗自思量:“原来做孝子也有幸运与不幸之分,也有上天成全与不成全的差别。这人身为男子,读书求名,想要找寻父亲的骸骨,却落得无处可寻,抱憾终身。而我何玉凤能遇上安伯父,在两地的帮助下,让父母得以合葬一墓,可见‘不求人’这话实在说不得。”她越想越觉得这故事意味深长,忍不住又向村婆打听:“你们这儿还有没有类似的故事,再讲几件给我们听听?”
一位上了年纪的村妇接过话茬:“我们德州稀奇事儿可多了!最古怪的,当属州城里那位新城隍爷!”何玉凤笑着问:“城隍爷怎么还分新旧?”村妇绘声绘色地说:“可不是嘛!哪个州县没有城隍庙,庙里也都供着城隍爷,可谁见过城隍爷显灵?三年前,半夜里,城隍庙里突然热闹得跟兵马齐备、笙歌齐奏似的,都说换了城隍爷,新官到任了。从那以后,这城隍爷就灵验起来了:天不下雨,去求求他,雨就下了;庄稼收成不好,求求他,地里就丰收了;闹蝗虫的时候,一求他,蝗虫全飞到树上吃树叶,不祸害庄稼;谁家老人病了,去烧炷香、许个愿,更是灵验得很。去年,山里出了一只特别大的老虎,天天来吃村民养的猪羊。州里派了好多猎户去打,不仅没打着,还伤了好几个人,谁都不敢招惹它。大伙儿没办法,就去城隍庙求城隍爷。那天夜里刮了一整夜大风,第二天老虎就不见了。后来大家去庙里还愿,一打开殿门,只见供桌前直挺挺躺着一只比牛还大的死黑虎,这才知道是城隍爷把它收服了。乡约、地保还有猎户们赶紧报了官,州官都亲自到庙里磕头致谢。听说皇上都要给他重修庙宇、赐挂锦袍呢!你说这城隍爷灵不灵?”
何玉凤向来只信天,从不相信鬼神之说,可不知为何,听了这番话,心里莫名触动,仿佛戳中了自己的心事,又觉得似曾相识,可一时半会儿,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不知不觉,天色渐暗,船上点起了灯,村婆们卖完东西各自回家。安太太和张金凤也回了自己的船,何玉凤和张太太准备休息。
一路上,张太太睡在后舱的横床上,何玉凤睡在卧舱的床上,随缘儿媳妇在床边打地铺陪着。这晚,大家各自躺下。说来奇怪,何玉凤向来沾枕头就着,从不失眠,可这天夜里,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熬到三更天,才沉沉睡去。迷迷糊糊中,她听见随缘儿媳妇喊道:“姑娘,老爷、太太派人来请你了。”何玉凤迷迷糊糊地说:“这么晚了,老爷、太太早该休息了,有什么要紧事半夜叫我过去?”随缘儿媳妇却说:“不是这边的老爷、太太,是咱们老家的老爷、太太,从任上派人来请你了。”
何玉凤听了,恍恍惚惚间,竟真以为父母还在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服,不知不觉出了门。门外空无一人,只有一匹装饰华丽的粉白骏马在岸边等候。她心想:“小时候跟着父亲,我最爱骑马了,自从落难后,就没见过这么好的马。这马看着倒是神骏,我得试试!”说着,她踩上马鞍,翻身上马。那马立刻竖起双耳,四蹄腾空而起,风驰电掣般向前奔去,耳边风声呼啸。眨眼间,马停了下来,眼前出现一座气派的大衙门,门前许多人正在等候。何玉凤暗自纳闷:“原来真的到父亲任上了。可一个副将衙门,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气派?”正想着,马已经一路进了衙门,直奔大堂才停下。
何玉凤下马后,一对女僮从屏风后迎出来,引着她往里走。到了后堂,一进门,竟然看见父母双双坐在床上。她又惊又喜,扑到跟前,痛哭失声:“父亲!母亲!你们撇下孩儿好苦啊!”却听父亲说道:“你认错人了,我们不是你的父母。你要找父母,得去‘安乐窝’寻,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既然来了,也不能空手回去,把这个交给你,去寻下半世的荣华,也算不枉你这些年的辛苦。”说着,父亲从案上花瓶里取出三枝花——一枝金带围芍药,一枝黄凤仙,一枝白凤仙,三枝花扎在一起。何玉凤接过花,不解地问:“爹娘!女儿在空山熬了三年,吃尽苦头,好不容易见到你们,怎么一句贴心话都不说,反倒给我这些花儿?况且我马上就要远离尘世,要花儿有什么用?”
母亲还是像生前一样,默不作声。父亲接着说:“你怎么这么固执?你看刚才那匹马,就是你的来历;这三枝花,就是你的归宿,也是你安身立命的关键。我这里有四句偈语,你记好了。”说完,父亲念道:“天马行空,名花并蒂;来处同来,去处同去。你一定要牢牢记住,千万别弄错了!阴阳两隔,不能久留,你走吧!”
何玉凤低头听完偈语,刚想抬头问个明白,再一看,哪里还有父母的身影?眼前竟是德州城隍庙的寝宫,案上供着泥塑的城隍爷和夫人,两边站着许多鬼差。她吓得紧紧攥着花,转身就跑。出了门,幸好那匹马还在院子里,她急忙上马,却发现迷失了方向。
正不知所措时,路旁有人喊道:“前路茫茫,可别走错了!”何玉凤催马过去,一看,竟是安公子。只听安公子说:“姐姐,我到处找你!你父母见你不见了,派人四处寻找,你却在这儿贪玩!”何玉凤见他过来,只好下马。可刚下马,那匹马就消失不见了。安公子上前要搀扶她:“姐姐,你累坏了,我扶你走吧。”何玉凤怒斥道:“放肆!男女授受不亲,你忘了在能仁寺我救你时,生死关头,我都守着礼数,用弓梢扶你。这荒郊野外,你怎敢如此冒失?”安公子笑着说:“姐姐,你只知道‘男女授受不亲’是礼,可还记得下一句?”何玉凤听他这话,以为是在轻薄自己,顿时怒火中烧,想要动手,却发现浑身无力,平日的功夫半点施展不出来,急得冷汗直冒,一声“哎呀”,猛然惊醒——原来竟是一场梦!
她急忙坐起来,还没缓过神,下意识攥着拳头问:“我的花儿呢?”随缘儿媳妇迷迷糊糊地答道:“姑娘的花儿,我收在镜匣里了。”何玉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说梦话,啐了一口:“什么花儿!胡说八道!”再看随缘儿媳妇,已经又打起了呼噜。
何玉凤又叫了几声张太太,只听见她鼾声如雷,睡得正香。她披上衣服坐起来,细细回想梦中的情景,自言自语道:“我向来不信算命、圆梦这些事儿,可今晚这梦太奇怪了!明明是父母,为什么不认我?又怎么突然变成城隍爷了?难道是因为刚才听村婆讲新城隍爷的故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想了许久,突然想起:“对了!在青云山庄见到奶公那天,他说过,当年送父亲灵柩到德州时,梦见父亲成神,描述的衣冠打扮和我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再结合村婆的话,难道这事是真的?可既然是父母,为什么对我没有半点怜惜,还让我去‘安乐窝’找别的父母?这‘安乐窝’到底在哪儿?又说马和花是我安身立命的关键,这是什么意思?那四句偈语,像签文又像卦辞,该怎么解读?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何玉凤本就是个心思敏锐、聪慧过人的女子,顺着梦境的线索层层思索,心中突然恍然大悟,暗自惊道:“糟了!照这梦的暗示,我此番跟着他们一同前行,怕是大错特错!那‘安乐窝’不正好应了‘安’姓?安公子名骥,表字千里,号龙媒,处处都与‘马’相关;黄凤仙对应张金凤的名字,白凤仙又恰好契合我‘玉凤’之名;至于那枝金带围芍药,自然象征着功名富贵,想来指的也是安公子。先不管日后会有怎样的荣华富贵、功成名就,我身为女子,清白之躯比黄金还珍贵,纯净之心如白玉般无瑕。想当初在悦来店、能仁寺所做之事,不过是为父报仇、宣泄自身委屈,凭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性子行事。要做就做到痛快淋漓,以此消解心中的悲愤。我所作所为,无愧天地鬼神,何曾是为了安公子才那样做?如今若真如梦境所示,生出这段姻缘,那我当初救他性命、赠送盘缠、出借弹弓,岂不是都成了别有目的?偏偏我还一时兴起,将张金凤与他撮合,更像是为了让他来照顾我才这么做。如今还一路跟着他们前来!单从表面看,我自己都难以解释,又怎能不让人误解?我何玉凤的心意,恐怕说破了嘴也无人相信,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可就毁了我的名声与尊严!这该如何是好?”
她呆坐片刻,突然坚定地说:“不管了!如今在路途中,有母亲的灵柩相伴,暂时不会有变故。等进京后,尽快将母亲安葬,我就催促他们帮我寻找尼姑庵。到那时,我遁入空门,无牵无挂,斩断尘缘,在佛前青灯下度过余生,谁还能左右我?只是这一路上,我得格外注意,远远避开嫌疑,时刻保持警惕,多加防范才行。”说完,她看了看熟睡的张太太,又唤了声随缘儿媳妇,见两人都睡得香甜,便重新躺下休息。
何玉凤自认为这个主意巧妙得如同风云变幻般难以捉摸,稳固得好似铁壁铜墙不可撼动,料想安家众人无论如何也猜不到她的心思。殊不知,她这番自言自语,全被随缘儿媳妇听了个清清楚楚。原来,随缘儿媳妇说把花儿收在镜匣里时,其实是迷迷糊糊在说梦话。说完后,她往被窝里缩了缩,又睡了过去。而何玉凤后来那一大段独白,恰巧她醒了过来。
随缘儿媳妇一来怕让姑娘难堪,二来想到姑娘从小就疼爱自己,到了这里后,又承蒙安老爷、安太太撮合,让她与随缘儿结为夫妻。如今好容易与姑娘重逢,听姑娘话里的意思,似乎并不想留在安家,她正不知如何是好。此刻听到姑娘将梦中之事细细思量、自言自语,索性默不作声装睡,静静听着。虽然有些话听得不太明白,但大致意思也都知晓了,便决定不声张。
由于张金凤与何玉凤关系极好,随缘儿媳妇一有空,就悄悄把这件事告诉了她。张金凤听后,心中既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何玉凤的梦似乎真的预示着好事将近;担忧的是,姑娘好不容易才放下心结,如今这般固执,恐怕又要横生枝节。于是,她叮嘱随缘儿媳妇:“这件事至关重要,你不仅不能告诉老爷、太太,就连你的父母、公婆,还有你丈夫面前,都不许透露半个字。”随缘儿媳妇听了,吓得再也不敢提起此事。
此时,安老爷、安太太因何玉凤曾在青云山庄立下“一路不见外人”的规矩,早早便嘱咐安公子,若无要事,沿途不要去姑娘的船上。而老两口见到何玉凤时,聊天内容也只围绕着风花雪月、自然景致,绝口不提与姑娘终身大事相关的话题。即便偶尔谈及,也只是说进京后如何修坟、安葬,以及安葬后如何寻找合适的尼姑庵,庵堂要选在怎样幽静便利的地方,话语间找不到任何暗示姻缘的痕迹。
这反而让何玉凤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心中暗想:“他们若真的毫无此意,就该像寻常人家那样,与我聊聊家长里短,怎么反而一本正经,甚至连‘安骥’的名字都不肯提起?这分明是故意避嫌,可见我的想法没错,也难怪我急着要远离尘世了。”
而安老爷、安太太又何尝看不出姑娘的心思?他们心想:“既然决心成全这姑娘,怎能任由她遁入空门?自然要用至诚之心,找合适的时机,说恰当的话语,帮她解开心中的困惑,走上正途。但这姑娘心思细腻、性格执拗,若贸然点破,恐怕会前功尽弃。不如先顺着她的性子,不管她如何防备,我们都装傻充愣,再慢慢寻找机会,眼下千万不能逼她把话挑明。”
实际上,何玉凤是真心珍惜自己的名节与清白,安老爷、安太太也是真心为姑娘的终身幸福考虑。可双方都将真实想法藏在心底,一个装作毫不知情,一个强颜欢笑,反倒像是各自心怀假意。两边这般互相揣测、暗中较劲,事情反而越发偏离正轨,故事也变得更加曲折复杂。真不知作者是因为当年确有这样一段真实故事如实记录,还是闲来无事,故意设置重重悬念,写出这篇充满机巧的文章,自己给自己出难题!
各位,正所谓“云端里看厮杀”,咱们且站在一旁,静观其变,且看日后安水心先生如何化解难题,何玉凤姑娘怎样回心转意,张金凤如何从中撮合,安龙媒又将如何面对这一切,而作者又会如何续写这精彩的故事!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过了德州之后,距离京城越来越近,安老爷便派人提前送信回家,让家里准备好进京后的各项事宜。他派赶露儿带着一名小厮走旱路先行进京,大船则按照行程缓缓前行。还没到通州,老家人张进宝就前来迎接。此时,安老爷、安公子正好都在安太太的船上。
张进宝进舱后,先是向安老爷、安太太磕头行礼,起身又给安公子请安。安太太说道:“你看看新少奶奶。”张进宝听闻,立刻转身向张金凤磕头,说道:“奴才张进宝拜见主母。”张金凤笑容满面地说:“都是伺候老爷、太太的自家人,不必行这般大礼!”安公子赶忙上前将他扶起。
安老爷介绍道:“这可是咱们家的老伙计了,从你爷爷那辈就在家里做事。”接着问他:“你觉得我给你家少爷选的少奶奶怎么样?”张进宝连忙回答:“老爷、太太疼惜少爷,这是少爷的福气!奴才大致听华忠说了,这次老爷和少爷出门,可真是受了不少惊吓,吃了很多苦头,也费了不少心思!”安老爷感叹道:“这都是你们盼着我去做官盼出来的呀!”张进宝又说:“老爷,这只是一时的磨难,老天爷都看着呢。且不说老太爷积的德行,单论老爷您的为人处世,咱们家不会一直这样的。老爷日后肯定还会高升,再过几年,少爷要是再中了科举,依奴才说,咱们家说不定就要兴旺起来了。”
安老爷、安太太听了这番诚恳的话,心中十分欣慰。随后,老两口询问了京城家中的情况,张进宝回复道:“朝中最近没什么大事,一切都很太平。华忠回京后,奴才按照老爷的吩咐,没敢给各位亲友报信,就连乌大爷派人来打听,也回复说还没确定到家的日子。只有舅太太时常到家里来,奴才不敢隐瞒,如实告知。舅太太惦记着老爷、太太和少爷、少奶奶,已经提前到通州码头的庙里等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