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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英雄传第一回到第五回(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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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又说:“就算当不了探花,进翰林院做庶吉士总是稳的吧?”安老爷解释道:“这也不一定。一般来说,看重功名的人,盼着点翰林庶吉士;看重利益的,想当个榜下知县;有才华的,希望分到各部做主事;中书就少有人惦记,归班候补更没人愿意。我的想法跟别人不同:我最怕当知县,要是昧着良心做事,我心里不安;可要是凭良心,又在官场混不下去——这条路走不得!至于进翰林院,那是年轻人的追求,我都这把年纪了。就算分到部里任职,工作倒还能做,但五十岁的人了,还揣着文稿到处找上司,实在没面子。我倒想当个清闲的中书,三年后再看是留京还是外放——估计也轮不到外放——到时候递个辞呈,辞官归隐,多自在。不然就归班候补,十年后再选官。这十年里,我就专心教导儿子读书,要是能培养出个有出息的儿子,这辈子也算没白活。”公子听了,也不敢多言。安太太在一旁说:“老爷也别想得太远,我觉得凡事尽力而为,听天由命就好。”安老爷点头:“太太这话在理。”

正说着,饭已吃完,几位拜安老爷为师、学习写文章的门生赶来道贺。一时间人来人往,安老爷忙着应酬,等忙完天色已晚,这才进城。到了住处,吏部的长班早已送来消息,告知安老爷中在哪一房,以及房师的官衔、姓名、科举年份和住处。从第二天起,安老爷就开始忙着拜访房师、座师,结识前辈、同年,与同门聚会,还要公请老师、赴老师的宴请,刻印齿录、朱卷。房师、座师见了他都称赞:“一看你的卷子,就知道是饱学之士,将来必成大器,如今果然应验。可见文章好坏,早有定论。”

安老爷一连忙碌了好几天,直到谢恩、参加恩荣宴等事结束,才稍微闲下来。五十岁的人了,又得伏案练习楷书,准备接下来的考试。

很快,复试、朝考结束,紧接着就是殿试。安老爷的策论虽比不上汉代董仲舒的《天人三策》,但其中的治国见解实实在在,跟那些靠抄书、拼凑句子应付考试的人截然不同。同考的人看了都说:“肯定能得个好名次!”可惜安老爷为人古板,不懂考前托关系、送诗文这些门道。加上年过半百,虽然策论写得有气势,但字迹不够工整精神,最终只得了个三甲。等到面见皇帝时,皇帝见他正值壮年,一脸正气,料想他定是个爱惜百姓的好官,便在他的名字上点了朱笔,钦点为榜下知县。

旨意一下,安老爷心里凉了半截:“完了!最怕走的路,偏偏就走到这上头了!”他懊悔不已,不仅后悔参加这次会试,甚至后悔当年读书,差点在众人面前哭出来。一群年轻的新科进士围上来祝贺,有人说:“您这一去做官,就像仙人飞升!”也有人说:“以前是‘坐拥万卷书,好比小诸侯’,如今真成一方父母官了!”还有不懂行的说:“榜下即用是‘老虎班’,一到任就能补上好差事。”“在京不如在外,当官就该外放!”说着就忙着推荐师爷、仆人。最后还是几位老师真心关切,过来劝道:“外放也别灰心,文章、政事都是报国。官场变幻莫测,先回去休息,以后再商量。”安老爷只能强打精神,一一应酬。那些拜他为师的门生,跟着去送他面见皇帝,见他被外放,反倒依依不舍。安老爷谢过众人,回到住处简单吃了点东西,又勉强去该拜访的地方转了一圈,便回了庄园。

家里早已得到消息,仆人们听说老爷得了外任,个个喜出望外。只有太太和公子见安老爷眉头紧锁、满脸忧愁,知道是因为被外放当知县的缘故。当下也不好多劝,只能强打精神聊些闲话。安老爷也勉强挤出笑容:“忙了这么多天,实在累了,让我歇一歇,再从长计议。”

没想到上了年纪的人,连日奔波劳累,心里又烦恼忧愁,第二天就鼻塞头痛,浑身不适,竟得了外感加内伤的病症。安太太急忙请来医生诊治,好容易发了汗,却又转成疟疾;疟疾刚好,又得了痢疾。无奈之下,安老爷只好向吏部递了请假养病的呈子。那段时间,家里医生不断,汤药不离口,安太太急得烧香拜佛、吃斋许愿,整个人寝食难安。公子也因照顾父亲,学业渐渐荒废。直到秋末冬初,安老爷才病好痊愈。他心里早就打定主意,不想再踏入官场,可师友、亲戚都拿报国为民的大道理相劝。安老爷本就是个循规蹈矩、听天由命的人,只好销假报到。

碰巧这时,南河高家堰一带黄河决口,俗话说“倒了高家堰,淮扬不见面”,这场水灾不知冲毁了多少农田,夺走多少人命!地方官员紧急上奏,请求拨款救灾,并要求选派十二名知县到灾区任职。安老爷又被列入候补名单,挑中去河工任职。

各位,安老爷这样有学问、有见识的人,难道真做不了知县?为何会愁病交加至此?原来,安老爷天性淡泊,读书明理,看尽了官场百态。他见许多州县官员不关心百姓,只知道拉关系、捞钱财、讨好上司。钱粮税收、案件审理这些要紧事,全交给师爷、亲戚、仆人、书吏去办,自己不闻不问,只图享受出行的排场、酒肉牌局的享乐。就算有个别清官,也因“众人皆醉我独醒”,虽然得民心,却不合上司心意,动不动就被贴上“不适合做官”的标签,丢了官职,落得个有始无终。

所以安老爷一中进士,就把知县看作危险差事。如今被派去河工,那更是个虚报工程、贪污腐败、阿谀奉承的是非之地,比当地方官还难。他思来想去,觉得官场变幻无常,既然命运如此安排,倒不如听天由命,说不定能在这岗位上做出一番事业,上不负皇恩,下不愧所学。想通了这一层,安老爷反倒振作起来,依次完成过堂、面见皇帝、拜访亲友、辞别家乡等事。

刚回庄园休息没多久,仆人们就来请示:“朝廷限期紧迫,老爷打算怎么出发赴任?”大家各执一词,有的说该坐大船,有的说走陆路,有的说行李单独运送,有的说家眷同行。安老爷摆摆手:“你们先别争,我心里早有了主意。”正所谓“得意时偏逢失意事,一番欢喜一番愁”。

欲知安老爷此番赴任究竟作何打算,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沐皇恩特授河工令忤大宪冤陷县监牢

这一回接着前情,话说安老爷被选派为河工知县,将外面的公务、人情往来都处理妥当后,便在家中开始筹备起上路的各项事宜。

这天吃过饭后,安老爷想着要先把家务交代清楚,于是把家中几个得力的仆人叫到跟前。这些仆人里,有机灵的,也有憨厚的,但谁都想在老爷面前表现一番,讨得老爷欢心,盼着能得到重用,在府里谋个好差事。可他们不知道,老爷心里早有了“独自先行,轻装赴任”的打算。

安老爷先看向太太,开口说道:“太太,咱们这就要去外地做官了。我寻思,这次到了外头,且不说能不能补上实缺,就是这候补知县的差事,也不知道老天爷肯不肯让我做成,甚至我自己都拿不准能不能胜任。”这话一出口,在场众人先是一愣,太太也只能应了一声。

安老爷接着说:“太太知道,我向来害怕做外官。可这次偏偏走上了这条路。从官场的角度讲,这是皇上的恩典,我哪能不感激、不报效呢?只是我这人天性古板,不喜欢热闹,也不擅长应酬,一涉及钱粮事务,心里就发怵。到了外面做官,肯定不能像在家里一样,总得学着灵活处事。但有些事能灵活处理还好说,要是实在通融不了,我也只能按老办法来。至于能不能行得通,我心里也没底。所以我打算,先不带家眷,只带几个仆人,轻车简从,去那边探探情况。要是能站得住脚,等明年秋天,我再派人来接你们。家里的大小事务,一直都是太太操心,我也没啥可嘱咐的。路上的盘缠,现有的也够用,不用额外准备。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家里虽说有两个靠得住的仆人,但真正懂事的没几个。玉格年纪又小,万一遇到要紧的事,包括寄家信、捎东西这些,我都托付给乌明阿乌老大了。他虽然和咱们满洲汉军不同旗,但却是我最得意的门生,对我也十分亲近。这小伙子将来前途无量,太太日后见了他,一定要多亲近。玉格也可以常和他来往,他是个正派人。还有件大事,明年八月的乡试,一定要让玉格去参加。”说着,又转头对公子说:“你的文章,我已经拜托莫友士先生和吴侍郎帮忙批改,你按时拿到题目后写好,分别送去。”公子一一应下。

太太刚要开口说话,安老爷又想起一事:“哦,还有件事。前些日子我在外面碰见咱们旗的卜德成卜三爷,他想给玉格说门亲事。”太太一听有人给儿子提亲,急忙问道:“是哪家的姑娘?”安老爷摆摆手:“太太先别着急问,这门亲事不合适,估计太太听了也不会愿意。他说的是隆府家的姑娘。你想想,咱们家虽说也不是没名堂的,但如今就我这么个七品小官,平白无故和那么阔气的人家结亲,本就不合适;而且我打听过,那姑娘脾气骄纵,相貌也很普通。我走了以后,要是他再托人来说亲,就回他我没留下话。玉格今年才十七岁,婚事也不用着急。我想着,等他在功名上更进一步,再给他说亲。”太太接口道:“这家人家,听着就不般配。咱们这么好的孩子,要是中了科举,还怕没有富贵人家上门提亲?说不定好几家争着来说亲呢!”

安老爷说:“我倒不在乎对方是不是富贵人家,只要姑娘相貌端正、性情贤淑,能持家、能吃苦,哪怕是偏远山村的人家也无妨。”太太笑道:“瞧老爷说的,咱们孩子难道就只能娶山村姑娘了?不过眼下先不说这些,还是商量商量老爷一个人先去的事。老爷虽说能吃苦,但毕竟五十岁了,又大病初愈。平日里有丫头、婆子伺候,我还怕照顾不周到,事事都得自己操心。如今只靠几个年轻仆人,怎么能行?再说,要是老爷得了实缺,或者去衙门任职,总不能天天待在家里吧?别的不说,官印可是要紧东西,衙门里要是不分个内外,肯定不行!老爷再想想。”安老爷叹了口气:“我何尝没想到这些?可玉格这次乡试必须留在京城,留下他,就不能不留太太在家照顾。这都是一环扣一环的事,实在没办法啊!”

一旁的公子,本就因为父亲不得不赴任、自己不得不留京考试,面临父子分离而满心难过。此刻听父母为了自己如此为难,想到父亲年事已高,一路上要经受风霜,到了异乡还得适应水土,身边又没有贴心人照料,心里更是担忧。他鼓起勇气说道:“我有句不太成熟的话,不知该不该说,就怕父母不同意。依我看,父母尽管一同前往,把我留在家里。”话还没说完,安老爷和太太齐声说道:“那怎么行!”公子接着解释:“听我把话说完。要说应酬交际、料理家事,我确实不行。但我向来胆子小,又听话,有父母的教导,绝不会胡来,这一点我能保证。至于家里外头的事务,现在都安排好了。再留下两个得力的仆人看门办事,我只要时常过问一下,就能专心读书备考。等乡试结束,不管中与不中,我立刻动身去和你们会合,前后不过半年多时间。这样一来,既能让父亲身边有人照顾,母亲也能陪着父亲,我还能安心考试,一举三得,不知行不行?”

太太听了直摇头,安老爷也觉得不太妥当。可思来想去,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还是安老爷果断,他琢磨着自己一个人去确实有诸多不便,大家也都相互牵挂。听了公子这番话,仔细一想,便对太太说:“玉格这话虽然孩子气,但说得在理。我一个人去,你们娘儿俩不放心;太太要是同去,太太倒是放心了;有太太陪着,玉格也能安心;可玉格留在家里,我和太太又得惦记他——这事儿本就没法两全。就好比咱们本来就在外地做官,现在打发他进京考试,难道我和太太还能跟着去不成?况且他也长大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历练历练。既然他有这个想法,就按他说的办吧。太太觉得呢?”太太左右为难,但事到如今,也别无他法,只好说:“老爷说得对,就这么定了。不过老爷之前不是说要带华忠去吗?现在既然这样安排,就把华忠留给玉格吧。那老头子做事勤快,又爱唠叨,有他跟着,里里外外都能让人放心些。”

安老爷点头:“有理!我带华忠去,本是想着让他帮我打理些洗衣做饭、看管屋子的琐事。现在把他留下,派戴勤跟我去也行。戴勤手头的事,有宋官儿一个人就能照应过来。”

当天,一家人商量妥当后,便马不停蹄地安排仆人、收拾行李。安老爷特意将从前拜的老师的世交程师爷请到家中,拜托他照料公子温习科举课业,顺便帮忙接待来访客人。程师爷单名一个“式”字,他有个儿子叫程代弼,虽然文章写得一般,但写得一手好字,便请求安老爷带他一同前往,不要报酬,只希望能帮忙写写书信。

此次出行,安排的人员如下:负责看门的晋升,掌管文书的叶通,料理家务的梁材,还有戴勤和华忠的儿子随缘儿,加上大小跟班三四人、外荐的长随两三人,以及厨子、杂役等;内眷这边,跟着晋升家眷、梁材家眷、戴勤家眷、随缘儿媳妇——这随缘儿媳妇正是戴勤的女儿,再加上其他婆子丫鬟,总共二十多人。安老爷乘坐一辆太平车,太太坐一辆河南棚车,其余仆人乘坐半装半坐的大车。一切安排就绪,安老爷和太太辞别亲友,拜别祠堂,选了个好日子,带着众人踏上南下的路程。

到了出发那天,公子一直送到普济堂,安老爷便不让他再送了。当时一家人难舍难分,公子默默垂泪,太太也是千叮咛万嘱咐,泪水止不住地流。安老爷强忍着泪水安慰道:“不过分别几天,很快就能团聚,何必这样伤心!”说完,又叮嘱公子要安心度日、勤奋读书,随后便和太太各自上车离去。

公子目送着车辆渐渐远去,仍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安老爷和太太坐在车上,也忍不住多次回头张望,满心都是不舍。正如古人所说:“世上伤心无限事,最难死别与生离。”直到车马完全消失,公子又让送行的亲友先行,这才带着华忠和一众仆人回到庄园。此后,公子果真闭门不出,每日专心读书,按时写文章,这里暂且不表。

再说安老爷带着家眷从普济堂出发,当晚在常新店住下。一路上,他们白天赶路,晚上休息,渴了喝水,饿了吃饭。没过多久,便到了王家营子。渡过黄河后,就抵达了南河河道总督的驻地——淮安。当地的长班早已提前找好公馆,在河边迎接。众人搬运行李,暂时住了下来。

安老爷简单安顿好后,便去拜访首县山阳县的同僚,又拜见了知府、道台,最后才到总督衙门递上手本,请求拜见。这位河道总督出身低微,最初只是河工上的小官吏,靠着阿谀奉承、投机钻营攒了些钱,还挪用朝廷的治水经费,用来巴结上司。没几年,就一路升迁,做到了河工道员。又因为在河工任职多年,对于裹头挑坝、下埽加堤这些工程,从采购材料、施工,到如何节省开支、谋取利益,样样门儿清。因此,他多次代理两河事务,最终当上了南河河道总督。此人待人傲慢无礼,为人阴险刻薄。

当时,和安老爷一同被选派到河工的十二个人,大半都提前找好了关系,拿到推荐信,早早赶到河工,想抢先谋个好差事。等安老爷到了,递上手本,河道总督一看,就觉得他来得太迟,怠慢了自己。又发现京中没有一个权贵写信来关照他,便怀疑安老爷仗着自己是世家旗人,故意轻视上司。于是吩咐道:“让他等见官的日子,跟着众人一起参见。”安老爷为人正直坦率,哪里会留意这些事?他也和其他人一样,准备了些北京的土特产,给河道总督送去。

等礼物送到总督衙门,巡捕传进去交给门房。门房看了看礼单,见上面不过写着京靴、缙绅录、杏仁、冬菜之类的东西,便对巡捕抱怨道:“这个官儿真奇怪!你在这衙门当巡捕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一般来河工的官员送礼,哪个不是送绸缎、皮草,还有玉器、金器、朝珠、洋表这些贵重玩意儿?这位爷怎么送这些东西?他是来当河员送礼,还是来打秋风的?这不捣乱嘛!没办法,还得给他回上去。”说完,便进去禀报,还添油加醋说了些风凉话。河道总督听了,心里更觉得安老爷看不起自己,对他愈发不满。当下就传出话来:“大人向来不收礼,何必这么费心,让安太爷留着送别人吧!”

第二天是统一见官的日子,安老爷也跟着众人递了手本。不久,轮到他拜见,河道总督原本认定安老爷不通世故、没什么本事,等见面接过履历一看,才知道他是进士出身。又见他举止沉稳,谈吐大方,心里暗想:“这人看起来这么精明能干,怎么会连送礼的规矩都不懂?分明是嫌我出身低微,故意轻慢我。得先给他个下马威!”于是,又因嫉妒他的才华,随便问了几句话,就起身送客。安老爷还以为新官见面都是如此,也没放在心上。

从那以后,安老爷就在淮安候补待命,除了每月逢三、逢八到总督衙门汇报,初一、十五去寺庙上香,倒也清闲。安老爷生性豁达,同僚们举办宴会,他也会去参加,但只要有歌舞表演,或者碰上打牌、赌博,他就待不下去了。时间久了,同僚们也觉得他在场上格格不入,渐渐和他疏远起来。

有一天,河道总督接到邳州的禀报,说邳州管河州判病故,职位空缺。这个职位所在的地方工程简单,又正好轮到安老爷有资格代理,于是总督便下了委任札,让安老爷前去任职。安老爷接到委任状,向总督告辞后,又去知府那里辞行。淮安知府见面先寒暄了几句官话,便问:“老兄,你请好师爷了吗?”安老爷说:“卑职刚来不久,人生地不熟,正想请大人帮忙推荐呢。”知府说:“正好,前任请的钱师爷就很不错,你接着请他就行。”说着,从靴筒里掏出一张名帖。安老爷连忙接过,见上面写着“钱如甫”三个字,便收了起来。

当天,山阳县县令请安老爷吃晚饭,席间,安老爷请教了一些到任后如何工作的问题。县令说:“办河工关键在于用人,我这儿有个特别靠谱的人,他以前就在邳州衙门,现在在我这儿。只是我这儿人手过剩,实在用不上。二哥你带他去,肯定能帮上大忙。”说完,便把那人叫来拜见安老爷。安老爷一看,这人长着大鼻子、高颧骨,一双鼠目,几根黄胡子,看上去就不像个安分的人。但因为是县令推荐的,便先问了他的姓名。那人回答说姓霍,名士端。县令接着说:“明天就到安太爷的公馆去伺候吧。”那人谢过之后便退下了。

不久,酒席散了。第二天,安老爷便拜访亲友,告辞出发,带着家眷前往邳州。一路上倒也平安无事。到了邳州,自然有一群书吏、衙役前来迎接,还有到任的各种规矩,以及同城官员如何设宴接风,这些琐事就不一一细说了。

安老爷到任后,庆幸当地工程轻松,政务简单,平日里老两口就像在家一样,过着勤俭的日子,只是心里时常惦记着公子。好在收到几封家信,得知家中平安,公子照常读书,这才稍稍安心。

一天,安老爷接到邳州直河巡检的禀报,说沿河一段碎石护坡被水冲坏,土岸塌陷,请求修复。安老爷接过文书,亲自带着工匠、书吏到现场查看,发现工程并不大,只有十来丈,只是因为木桩脱落,导致碎石倒塌散落,但碎石都还在,打捞起来还能接着用。土岸塌陷得也不多,虽然安老爷不懂工程,但估算下来,大概也就花个百十两银子。回去后,他便吩咐书吏起草文书,准备从每年的维修经费中支出费用,尽快动工修复。

第二天,文书房送来公文草稿,先经师爷审定,再由掌管文书的签押官呈给安老爷批阅。安老爷看那草稿,内容条理还算清晰,可工程段落的尺寸、采购材料的数量,以及所需钱粮的数目,全都空着没填。旁边还粘着一张小小的红签,上面写着“请内批”三个字,显然负责起草的师爷故意没填这些关键数据。

安老爷叫来签押官,吩咐道:“你去问问师爷,这些数目怎么没填?是不是漏了?”没过多久,签押官回来回复:“问过师爷了,他说等老爷批定金粮数目,再核算材料和尺寸,向来都是这么办的。”安老爷疑惑道:“这是什么道理?难道我自己会算这些?你大概没听清楚,我亲自去问。”

说完,安老爷起身前往书房。师爷听说东家来了,急忙戴上帽子,作揖迎接,脚下却还趿拉着两只鞋。两人互相行礼、喝茶落座后,安老爷便问起此事。只见师爷摇头晃脑地解释:“规矩就是这样,得东家先批定报多少钱粮,我才能照着数目核算工程用料。”安老爷反驳:“尺寸都勘察清楚了,自然该按尺寸算用料,再根据用料算钱粮,怎么反倒先定钱粮数目?再说让我批,我又该怎么估算?就说前天勘察的那段工程,依你看该用多少钱?”师爷答:“按现勘的尺寸,最多也就百十两银子。”安老爷说:“这不就对了!照这个数目如实上报就行。”

师爷连忙摇头:“这可不行!”安老爷追问原因,师爷压低声音道:“承蒙东家信任,让我在衙门帮忙,我不敢不尽心提醒。咱们河工衙门,‘据实’二字根本用不上、行不通!就说东家从北京到这儿,路上盘缠、日常开销,府上上下下哪处不用钱?京里的大官、本省的上司,还有同僚朋友,都得应酬到位,这谈何容易?这全看东家自己,我也不便多嘴。单说咱们衙门,我在这儿可有可无,倒不打紧。可衙门里从上到下,看门的、跟班的,厨子、杂役,还有吏员、衙役,哪个不是盼着有工程捞油水?这还只是小头。再有工程,知府要好处、道台要好处,到了总督那儿更是狮子大开口。往后还有勘察委员、验收官员要好处,甚至还要打点中央各部,哪一处不要钱?东家这么聪明,您想想,‘据实’上报能行得通吗?”

安老爷心里一沉:“照这么搞,岂不是拿国家的钱中饱私囊、胡作非为?这我可干不来!”他对师爷说:“听你这么说,给外面的好处确实没法避免。但我的家人,绝不能参与,这一点不用再说。”师爷见话不投机,虽然满心不愿,可“三分匠人,七分主人”,也只能含糊地核算了二三百两银子,上报了事。从这以后,衙门里上上下下都在抱怨,没人说安老爷清廉,反倒嫌他迂腐,盼着他赶紧升官,还说:“再让他干下去,大家都得喝西北风了!”

暂且不提众人的议论。有一天,总督衙门突然发来一份公文。安老爷拆开一看,竟是调他去署理高堰外河通判。他满心疑惑:“我刚来没多久,怎么突然调去高堰?这是怎么回事?”正想着,长随霍士端兴冲冲跑来道喜:“这真是天大的好事!这个职位可是人人眼红的肥差,一般人求都求不来。如今调您去,肯定是上头看重您,要不就是京里有人替您说情。这次调动,老爷可得好好答谢上司,不然可不行!”

安老爷正色道:“我尽心尽力做事,事事从实,管好国家钱粮,爱护百姓性命,就是对上司最好的交代,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霍士端赔笑道:“老爷,事情可不是这么简单。眼下就有个机会,下月就是河台大人的寿辰,您打算怎么表示?”安老爷说:“早就安排好了。上次在淮安,首县说大家凑份子,每人出五十两,统一置办寿礼,我已经把钱交给他了。”霍士端忍不住笑:“老爷,您就打算这么应付?”安老爷反问:“不然还能怎样?”

霍士端压低声音:“小的不敢说该怎么办,但老爷对我恩重如山,既然看到了,就不能不提醒。就说其他官员送礼:淮徐道送绸缎纱罗;淮扬道送的别致,外表是紫檀盒装的端砚,里头却是赤金铸造,再刷层漆,这份礼价值不菲;淮海道送珍珠手串、八两辽参;河库道更绝,派人到河台老家买了一顷地,把佃户都过户给河台家少爷,拿地契装在匣子里当面送。就连这怎么拿得出手?更何况您现在调的是美差!”

安老爷断然道:“这可不行!别说我没这么多家当,就算有,我也不会这么做。”霍士端急道:“老爷,这有什么不行的?这就是有来有往的买卖,不过是拿国库的钱周转,弄好了还能赚翻倍的利!不然,这么好的职位,只怕咱们坐不稳啊。”安老爷摆摆手:“你别说了,出去吧!”霍士端见状,知道说不动,只好灰溜溜地退下,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

闲话少叙。安老爷接到调令后,一面安排家眷前往高堰通判衙门,一面准备去总督衙门谢恩,顺便给河台祝寿。没几天到了淮安,正赶上河台寿辰将近,衙门里提前摆酒唱戏,宴请河工官员。众人送礼一个比一个阔气,简直像古代临潼斗宝一般热闹。唯独安老爷,除了那五十两份子钱,只给河台磕了三个头,吃了碗寿面,便匆匆谢恩告辞,前往新任。

没过多久,安老爷到了高堰外河通判任上。只见这里人来人往,街道繁华,衙门气派,吏役整齐,和冷清的邳州衙门大不相同。而且工程路段长,钱粮数额大,公务繁杂。一连几天,安老爷忙着交接事务、清点材料、核对账册,还要安顿家眷,忙得茶饭不思、坐立难安,好不容易才把一切料理妥当。

各位可能要问,河台明明和安老爷不对付,安老爷又从不阿谀奉承,也没人替他说情,为什么突然把他调去这么好的职位?其实这里面另有隐情。高堰外河地处高家堰下游,是洪水冲击的要害之地。前任通判是个精明人,他知道上次高家堰决口后,虽然紧急合拢,但下游工程都是偷工减料,根本不牢靠。

前任通判好不容易熬过了三月桃汛,在任上捞足了油水,觉得此地风险太大,便想找个安稳差事避一避。于是,他谋得了一个留在省城负责销算的肥差,把高堰外河通判的职位空了出来。河道总督作为河工领域的“老油条”,自然清楚其中的门道。可他收了前任的厚礼,不得不帮人办事。再看这个随时可能出乱子的地方,要是换其他人来,那些人之前也都给过他或多或少的好处,实在不好开口指派。思来想去,他就想到了安老爷。偏偏查看收礼账目时,发现别人送礼都各尽所能,唯独安老爷只在寿屏上挂了个空名,这让河台十分恼火;再加上他深知安老爷的才华和见识远超自己,便打定主意要用“拿他一拿”的手段。河台想着,把安老爷调到这个岗位,既能堵住外面的闲言碎语,要是安老爷能顺利度过伏汛,保得地方无事,自己就顺势保举他,不怕他不尽心效力;要是安老爷办砸了,就干脆参他一本,到时候他也无话可说。正是出于这些盘算,才有了这次调职安排。

安老爷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陷入这样的局面。可世事难料,正所谓“皇天不佑好心人”,安老爷到任时,正值春末夏初河水上涨的时节。洪泽湖的水位连日连夜猛涨,高家堰的堤坝又被冲开一百多丈,汹涌的洪水直扑高家堰外河下游。这洪水不仅冲垮了两岸,就连百姓的农田和房屋也被冲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安置难民自有当地官员负责,但修复这段水毁工程的重任,就落在了安老爷肩上。他一边召集民夫、采购材料,一边向上级禀报申请资金动工修复。

然而,河道总督衙门的批复却让人寒心:“高堰下游的工程,经前任官员修缮后本已稳固,之前历经桃汛都安然无恙。你到任后,本应提前做好预防措施,全力保护。如今刚遇到水位稍有上涨,就导致堤坝决口、河道冲刷,这明显是办事不力。现先行摘去你的顶戴,限你一个月内完成修复,不得敷衍了事、偷工减料,否则严惩不贷。”

安老爷看完批复,只是淡然一笑,对太太说道:“在外做官,遇到这种事也是常有的。况且对于人生的穷困显达、荣耀屈辱,我看得很透彻,太太不必为此忧心。当务之急,是要确保国家钱粮不被浪费,百姓的生命财产得到保障。”说完,他立刻传令,当天就开工修复。安老爷亲自驻守工地,与军队官员一起,带领着吏役、士兵和民夫,认真投入到工程建设中。大家见老爷事事都与众人同甘共苦,干活也都劲头十足。再加上人力充足、材料齐备,果然在一个月的期限内完成了修筑任务。虽说工程不能做到每一处都物尽其用,但比起前任官员以及其他部门的工程,已经算是用料扎实、质量上乘,有了天壤之别。工程一完工,安老爷就向上级通报,请求派人前来验收。

可事情偏就这么不巧,正应了那句俗语:“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行又遇打头风。”从工程完工那天开始,大雨就倾盆而下,一连下了半个月。再加上四川、湖北一带江水暴涨,洪水如同从高崖倾泻而下,沿河水位陡然上涨七八九尺,甚至超过一丈。前来验收的委员平日里就与安老爷关系不好,估计着从安老爷这里也捞不到多少好处费,便故意拖延,不肯按时到工地验收。就在这拖延的时间里,雨越下越大,水越涨越高,上游其他地方的堤坝又出现了一个小决口,洪水直接灌进了安老爷负责的这段工程的土泊岸,冲刷出一个个浪窝。很快,还未得到官方验收的新修工程,就如山崩一般轰然倒塌。安老爷见状,急得目瞪口呆,只能连夜向上禀报。

河道总督得知后,勃然大怒,批复道:“刚修好的新工程,还没验收就倒塌了,明显是偷工减料所致。即刻等候参奏!”随即,他一方面派人去摘了安老爷的官印,接手衙门事务;另一方面派人将安老爷押解到淮安等候审讯。奉命前来的委员拿出文书给安老爷看,只见奏稿上写着要将他“革职查办,带罪赔偿修复费用”。安老爷的顶戴原本就已被摘去,面对国家律法,他只能乖乖领命,很快就有两名官役将他看管起来。好在安老爷饱读诗书、明理通达,面对这一切,没有丝毫怨天尤人的情绪,只是平静地说:“邻省江水泛滥,洪泽湖倒灌,上游堤坝决口,这岂是我能左右的?我绝不敢喊冤。说到底,是我安学海无才无能,不懂世事,读了一辈子书,却落得如此下场,辜负了皇恩祖德,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

安太太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变故,吓得浑身发抖,泪流满面。安老爷安慰道:“太太,事已至此,害怕也没用,哭也解决不了问题。我走后,你尽快到淮安来,找几间房子住下,咱们再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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