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6章 血色合卺(下)(1/2)
陈庆之永远记得,那年一腔热血来到建康,时任中书侍郎轻飘飘一句“寒门陋质,难堪大用”,便将他所有的抱负打落尘埃。他独坐于秦淮河畔,看画舫如织,笙歌彻夜,只觉自己与这繁华帝都格格不入,满腔热血渐渐凉却。
就在他准备收拾行囊,黯然返乡之际,萧衍却看出了他的韬略与赤诚。
萧衍力排众议,将他这个无根无底的寒门子弟征辟入府。
他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拜见时的场景,陛下只一袭素色常袍,在烛光下执卷而读。见他进来,陛下放下书卷,亲自起身相迎,握着他的手,目光灼灼:
“天下扰攘,正需君辈砥柱中流!”
那一刻,他这个受尽白眼的寒门士子,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国士待之”。
萧衍不仅给了他官职,更给了他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施展抱负的舞台。
从雍州到建康,一路走来,当年陛下改革积弊、整顿吏治的雄心,与他心中经世济民的理想何其契合!他曾以为,得遇如此明主,毕生所学终可得展,这沉疴已久的江南大地,终于迎来了重振的曙光。
然而……然而后来,曾经英明神武的陛下却开始沉溺佛理,日渐疏于朝政,往日的锐气与雄心,渐渐被虚无的经文和繁琐的礼仪所消磨。
陈庆之目睹这一切,自然痛心疾首。后来,夏主横空出世,他虽然一直都佩服夏主高欢的王道之行,可又深受梁皇知遇大恩。
想到这里,陈庆之心头悠悠一叹,今日不论如何,也该以死报之。
“二拜,高堂先祖,英灵在上!”
冯老的声音再次响起。
陈庆之与萧妙芷缓缓转身,面朝南方,那是建康的方向,是他们魂牵梦萦的故国家园。
两人再次深深拜伏下去,陈庆之的额头重重抵在地上,久久未曾抬起。萧妙芷伏在他身侧,能清晰地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压抑到极致的颤抖。她自己的肩头也不受控制地微微耸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汹涌澎湃、几乎要将她撕裂的酸楚。
行礼结束之后会是什么,她心里很清楚。
四面团团围住的玄甲,还有那望霄楼船上无形的注视,都指向同一个结局。
她怕死,怕得厉害。
她是梁朝公主,金枝玉叶,在建康的宫闱中长大,见过最美的琼花,听过最妙的丝竹,生命于她,从她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便该是绵长的锦绣。
她害怕死亡逼近时的那种窒息感,害怕鲜血喷溅的场景。她也害怕那种意识沉入黑暗的那种未知,她还如此年轻,世间还有太多风景未曾看尽。
但是,她知道陈庆之的想法,一直都知道。
所以相比之下,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从她不顾一切,逃离相对安全的建康,历经千辛万苦来到这已是绝地的采石矶时,她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天,并做好了准备。
她仰慕陈庆之身上的那种万丈荣光,也愿意为这荣光做陪衬。
此刻,伏在这片浸透了梁军将士鲜血的土地上,她拜的不是虚无的仪式。
她是在向南方叩拜,拜的是她早逝父亲昭明太子的在天之灵,祈求父亲的英魂能原谅女儿轻舍生路;
拜的是萧梁列祖列宗的英魂,恳请他们见证这萧家女儿最后的骨气与尊严;
拜的更是那座再也回不去的宫阙,那熟悉的亭台楼阁,那春日里漫天飞舞的柳絮,那夏日荷塘的清香……
建康,近在咫尺的故乡,此刻却远隔天涯,成为记忆中一个温暖而疼痛的烙印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她微微侧过头,视线掠过陈庆之因深深俯拜而显得格外沉重的背影。
就是这个人,承载着萧梁最后的希望,也承载了她全部的爱恋。
她懂得他此刻的沉默,也懂得他的痛苦,“穷途当哭”啊!
是啊,走到尽头,连放声一哭都成了奢侈,只能将所有的悲鸣与不甘,死死压在胸腔里,化作这无声的俯拜。
从一开始她就懂,懂他的抱负,懂他的坚守,懂他温文尔雅外表下那颗刚烈不屈的心。
她记得他曾指着地图,对她描绘江北山川形势时,眼中闪烁的光芒;记得他在得知前线溃败,援军无望时,独自复盘的沉默;更记得他每一次望向南方时,那深藏在眼底、几乎无法察觉的、对故土的眷恋与忧虑。
可她终究只是一个弱女子而已,手无缚鸡之力,面对这国破家亡、江山倾覆的洪流,她还能做什么呢?吟诗作赋挽不回败局,琴棋书画挡不住刀兵。
可她知道,她并非全然无能为力。还有最后一件可以做的事,一件唯有她能做到的事。
陪他一死罢了。
这个念头如此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
她怕死,她清晰地记得儿时一场大病中濒死的恐惧,那是一种坠入无边黑暗、冰冷彻骨的体验。她贪恋阳光的温暖,贪恋花香,贪恋他掌心的温度。
想到生命即将终结,想到意识归于虚无,她依旧会感到恐惧。
但是,这恐惧,与另一种更深切的恐惧相比,却又显得微不足道了。
她更怕的是那个人,在这人生的最后一程,是孤身一人。
怕他独自面对敌人的刀锋,怕他倒下的瞬间无人搀扶。
他是江南的战神,是无数将士的主心骨,可在她眼里,他首先是她倾心爱恋的丈夫,是一个也会疲惫、也会痛苦、也需要慰藉的男人。
况且,能与心爱之人同死,在这最后的时刻,以天地为证,以残军为宾,完成这场婚礼,在某种意义上,何尝不是一种圆满呢?
短暂的沉寂后,冯老都尉用尽全身力气,声音颤抖却无比清晰地唱出:
“夫妻对拜!”
嗡!
这一声,仿佛抽空了崖坪上所有的声音。
陈庆之与萧妙芷缓缓起身,面对面站定。
硝烟在他们身后翻卷,玄甲的重围在他们四周闪烁着寒光。
没有红烛高照,没有丝竹管弦,只有染血的素衣,破碎的盔甲,震天的杀声背景。
陈庆之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容颜。
战火与血污掩不住她的绝色,那双曾倒映着江山烽火、也曾盛满狡黠与温柔的眸子,此刻清澈如水,映出的只有他的身影,再无半分恐惧。
萧妙芷亦凝视着他,这位叱咤风云的白袍将军,眉宇间满是风霜,发丝凌乱,脸颊带伤。
两人同时俯身,向着对方,深深一拜。
头颅相抵的刹那,时间仿佛凝固。
周遭将士的呜咽声、远处夏军鼓点的催促声、江风的呼啸声……一切嘈杂都如潮水般退去。
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那份在绝境中淬炼出的羁绊。
一拜,谢你此生相知相遇,纵马山河。
再拜,谢你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三拜,许你来世之约,白首不离。
两人直起身,相视一笑。
冯老都尉拄着断枪,仰天闭目,浊泪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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