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失亲(2/2)
皇后对莲心做下的恶事固然罪无可恕,但她待女儿却是赤忱的一片慈心。她不可能为皇后有善的一面而后悔自己在之前的梦境里对她的严惩,但也无法再去指责她在女儿婚事上的不知足,兴许万事万物都只能一码归一码地来看待。
正当她怔神之际,幻象中的皇后悄然阖上双目与世长辞,很快御船里外便响起哀凄的哭声,划破了静谧的溶溶夜色。
她心惊不已,慌忙想要离开,却忽觉画面一转,一切又跳回了皇后刚刚落水之时。
皇上以玩忽职守为由命太监狠狠责打皇后贴身侍女的嘴巴,莲心很快便被扇打得脸颊红肿隆起。她再一次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自己凭什么要同情皇后,致使莲心遭到非人的虐待,且在其因落水而身死后极有可能也不得善终,分明本就理应偿命,自己方才一瞬的心软简直是失心疯了。
她触碰不到幻境中的任何人,便用阴狠的目光直视着发号施令的皇帝。莲心的婚配必是他默许的,否则单是皇后一人怕也无法挑战他的威严,她如何能不怨。
那位和敬公主,明明常以华袍加身,享尽荣华富贵,虽说与五姐一样被指婚给了蒙古的青年才俊,但好歹她还有回京的期限,且扎扎实实地享受了十几年父母的宠爱。五姐有什么,有皇阿玛的轻视,有钱常在的高压,还有习惯性的讨好性子和孱弱的身躯,她这样的女子孤身去了人生地不熟的蒙古该怎么办?
莲心跪倒在一旁垂泣,嬿婉想抱住她宽慰一番,却依旧分毫都不能触及,就好似她只能追去望得一个模糊后影的五姐。
蓦地她想明白了,自己说到底就是最同情难有反抗之力的弱者,强者固然也有其难处,可自身都没有能力冲破围囿,去同情强于自己者只会沦为笑话。可不待她再有动作,侍卫的残影就追了上来,手里捧着一大簇凌霄花向她投掷,口中似在嘟嘟囔囔地责问她为何就爱攀附高枝。
她悚然一惊,全然忘了此刻侍卫大抵扑不到自己身上,脚下已慌忙开始了疾步的逃窜。她一壁竭尽全力地跑着,耳边一壁传来越来越清晰的质问声。侍卫近乎咆哮着吼她为何要抛弃贫贱,为何要不顾一切地爬上高位。
可只有高高在上才能不受人摆布,才有资本去同情甚至解救弱者,不是么?她心中默想着,但不愿意回应,哪怕对那侍卫说出一个字她都嫌脏了自己的口。若如莲心和五姐一般,往上爬的可能性几乎不会高于可为官作相的男子,可偏偏他已是个近在皇上身边当差的侍卫,只要肯用心读书或精习武艺,都是大有机会可扶摇直上的。如此还要拖拽着自己往下沉,烂糊稀泥也不过如此。
从梦境中骇醒,她惊魂未定地发现自己其实已伏在案上睡着了。胸腔起伏着缓缓站立起来,她感到自己通身上下的力气都像被抽空了一般,又踉跄着去掀开帘子一看,只见一片蜿蜒的星带缠绕着半轮虚浮无力的钩月。
五姐如今应是还坐在马车上,是悄然入了眠,还是正仰首与自己同观一幕星月,她怅然若失地想着,又见浓云厚翳如兵临城下一般地压向悬弓,连带着掩灭了忽明忽暗的星宿。
这番景象无由地使她有些喘不过气,忙不迭把帘子合上,跌跌撞撞地扑至床榻仰躺下来,却怎么也忘不掉再度漫卷而来的自己与五姐相处的往昔记忆。
承敏在婚仪上的表现让皇上基本满意,但思量起那日钱常在强颜欢笑的面孔他就觉着烦心,且不知不觉总会联想到她对自己耍出的那些小聪明,不由得莫名格外反感此类年轻时娇憨年长后只余下蠢钝的嫔妃。
于此相反的便是年轻时莽撞不知分寸,而沉淀了多年后已变得柔弱婉顺的女子,魏佳常在是个典型,皇上兴致勃勃地想到。
于是,接连多日他都频频召见慈文,晚膳前后又不太愿意翻牌,还咕哝着说干巴巴的侍寝不如他自个儿摆驾去嫔妃宫里有意思。
皇上甚爱慈文陪侍本是一桩喜事,可于进忠而言的确也有不妙之处。皇上在白日里只一味地召慈文来,而不去永寿宫,使他毫无见公主的机会。这还不算完,更令他受不住的是皇上既然不翻牌,那就说明其夜间散着步去往任何一宫都是有可能的。
可毕竟还是有些不死心,他悄摸找喜禄问了声皇上夜里爱去哪一宫。喜禄一五一十地对他道:“我值夜时万岁爷去过一趟翊坤宫,去过两趟永寿宫。”
那就是彻底“死蟹一只”,他实在不敢赌这个概率,万一自己趁夜偷偷潜入永寿宫正撞上皇上夜游留宿就得没命了。
见不到公主的每一个日夜,除去面对皇上时需得始终如一地演绎出恭谨侍奉的姿态外,留给他置身的只有孤独幽冷的他坦。每每下值回去,他都会不自觉地枯坐许久,脑中泛出公主与承敏相处时的欢快笑颜,甚至还有她对承恪一度展露出的关切和忧心。
那一叠银票早已被他锁在柜底,可如今连目光触及那只柜子他都觉得心惊。指尖仿佛还粘腻着银票火炭般的触感,他羞愧得垂首掩面,又在心里斥责自己怎就完全看不出这是鲜少的以真情对待公主的外人,又怎会在其为了公主而走投无路只能跪求自己时还嫌她恶心。
也许自己当真不是应当存活于此世的常人,对上目无尊卑法度也就罢了,可对心仪之人也只是拼着一份前世遗留的执念在做自认为对她好的事,从使她受骗喜欢上自己这等下作猥琐之徒开始,到如今靠着噤声硬瞒让她失去与最亲的姐妹话别的机会,自己其实一直在对她做着她自身浑然不觉的恶事。
他没有寄希望于公主淡然得以至遭遇四姐殒命、五姐远嫁两件大事后很快便能恢复平静宽和的心绪,但也在默默祈祷着她能比自己甚至都不敢设想的情形好一些,可最终他这微末的一丝奢望也破灭了。
皇上用完午膳后有意动身前往御花园散步消食,他堆着笑应下,与全寿一起亦步亦趋地跟在其后随行。路上偶遇了德贵妃,皇上越发喜形于色,立时邀她与自己一道逛园观景,二人一壁走一壁聊得热络。
他遥遥地瞥见了公主的身影,在草木的掩映之下,他估摸着自己所在的这个角度能勉强见得她,她却见不到自己。而仅是如此,他已很是振奋了。
再行几步,他看清了她停滞在此的缘由不是正与春婵一道赏景,而是刚巧遇上了另外三名同行的公主,她们皆立在她的对面,个个眉眼带笑,应是在谈论某些趣事。
唯有她面色浮着惨淡的苍白,身子枯瘦了许多,略宽的袍袖迎着猎猎的索风飘卷掠动,使她竟有些像一袭萧然而下的落木。
她似是打算寻借口推脱与她们的交游,但她们未察出她委婉的拒绝,甚至上前挽了她的袖子带她同行。她愁容难消的面孔上浮出了一瞬稍显勉强的笑意,但很快便被鲜活而雀跃的喜色所覆盖。
因郁结而形销骨立的情容上强作欢笑是令人悚目的,她犹似一截被提线吊住的木偶,依着操纵者、亦或可算是她自驱如此的心绪来作出与众姐妹谈笑的动作。他打着寒噤,眼球上渐渐凝结出一层薄薄的水汽,随着他眼睫的眨动而使他目中的景象瞬息万变。一会儿是她扬起唇角喜笑颜开,一会儿又是她敛神怔目,面容似一片白朦朦的虚空。
不消片刻,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自己视线所及的尽头,他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不迭垂头胡乱地抹了抹面孔。无意间一侧首,却发现全寿的目光飞快地掠过自己。他心下一沉,知道自己的异样终究是惹了眼,但提心吊胆直到下值,全寿都未曾询问他任何问题,只是偶尔对他流露出善意而怜悯的目光,让他浑身都如针扎一般,比前几日越发惶恐和不自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