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5章 那张曾经充满恶意和叛逆的脸此刻苍白如纸毫无生气(1/2)
破晓时分
第一章血色十字路口
暴雨像倾倒的黑墨,将整座城市浇得透湿。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在雨幕中晕染成模糊的光斑,像垂死者涣散的瞳孔。方明德撑着那把用了二十年的旧伞,伞骨在狂风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刚参加完退休教师协会的茶话会,公文包里还装着老同事们硬塞给他的两盒点心。雨水顺着伞沿瀑布般淌下,打湿了他洗得发白的裤脚。他得走快些,老伴的关节炎最怕这种湿冷天气。
刺耳的刹车声撕裂雨幕,尖锐得如同指甲刮过玻璃。紧接着是沉闷的撞击声,砰!像一只装满谷物的麻袋被狠狠掼在地上。方明德猛地抬头,心脏骤然缩紧。
一辆黑色的轿车,在撞飞路口中央那个模糊人影后,没有丝毫停顿,车轮碾过积水,溅起一人高的浑浊水花,幽灵般消失在茫茫雨夜中。整个过程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只留下引擎仓皇远去的嘶吼。
“肇事逃逸!”方明德脑子里嗡的一声,退休前身为班主任的本能瞬间压倒了六旬老人的迟缓。他几乎是踉跄着冲进雨里,那把旧伞被狂风卷着脱手飞出,翻滚着跌入路边的水洼。
十字路口中央,一个身影蜷缩在冰冷的柏油路面上,身下迅速洇开一片暗红,又被瓢泼大雨无情地冲刷、稀释,蜿蜒流淌,如同一条条绝望的血色溪流。方明德扑到伤者身边,雨水立刻糊住了他的眼镜。他胡乱抹了一把,视线清晰的那一刻,他看清了那张被血水和雨水覆盖的脸。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方明德僵在原地,呼吸停滞,连心脏都忘了跳动。那张脸,尽管沾满污秽,尽管被岁月刻下了风霜,但那双紧蹙的浓眉,那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是他!那个曾无数次出现在他噩梦里,将他从受人尊敬的讲台拖入泥沼,彻底改变他人生轨迹的名字——林小虎!
三十年前,就是这个学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用一声凄厉的哭喊和指向他的手指,将他钉在了“性骚扰”的耻辱柱上。一夜之间,模范教师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调离岗位,冷眼嘲笑,家庭濒临破碎……那些屈辱、愤怒、百口莫辩的绝望,如同此刻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他的骨髓。
“林……小虎?”方明德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地上的人毫无反应,只有微弱的、带着血沫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雨水冲刷着他额角狰狞的伤口,血水混着泥污淌下,那张曾经写满叛逆和恶意的脸,此刻只剩下濒死的脆弱。
恨意如同毒蛇,在方明德的心底疯狂噬咬。就是这个毁了他一生的人!他应该转身就走,让这冰冷的雨水和流逝的生命带走这个恶魔!这是报应!老天开眼!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雨水顺着他的白发流进脖颈,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激灵。视线落在林小虎毫无血色的脸上,那微弱起伏的胸膛,还有身下不断被雨水冲淡却依旧刺目的血迹……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炸响,盖过了呼啸的风雨和翻腾的恨意:“救人!他是你的学生!”
三十年的教鞭生涯,刻进骨子里的责任感和职业本能,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那根深蒂固的“为人师表”的烙印,在这一刻压倒了所有的私人恩怨。
“妈的!”方明德低吼一声,不知是骂命运弄人,还是骂自己这该死的本能。他猛地弯下腰,双手穿过林小虎的腋下和膝弯,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这个沉重的、沾满血污的躯体抱起来。雨水和血水混合的滑腻感让他几乎脱手。他咬紧牙关,手臂上的青筋根根暴起,花白的头发紧贴在额角,雨水顺着皱纹的沟壑流淌。
就在他拼尽全力将林小虎上半身抱离地面的瞬间——
嗤啦!
一声轻微的撕裂声。林小虎腋下夹着的一个沾满泥点和血渍的黑色皮质公文包,因为身体的移动和方明德用力的角度,包带突然绷断。沉重的公文包“啪”地一声掉落在积水中,溅起浑浊的水花。包口在撞击下弹开,里面的文件、杂物散落出来,被雨水迅速打湿。
一本厚厚的、深蓝色封面的笔记本,从散落的物品中滑出,恰好落在方明德的脚边。封皮被雨水打湿,呈现出深一块浅一块的斑驳,但上面一行用白色油漆笔书写的、已经有些模糊的字迹,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方明德混乱的脑海:
“3650天”。
方明德抱着昏迷不醒的林小虎,身体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本被雨水冲刷的笔记本上,钉在那三个触目惊心的数字上。
3650天。
正好是十年。
第二章病房里的教鞭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撕裂了雨夜的寂静,红蓝光晕在湿漉漉的街道上疯狂旋转。车厢内,方明德浑身湿透地瘫坐在角落的折叠椅上,头发紧贴头皮,雨水顺着发梢、衣角滴落,在他脚边汇成一小滩水渍。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不是因为刚才搬运的劳累,而是心脏仍在为认出林小虎那一刻的惊涛骇浪而狂跳不止。每一次颠簸,都让怀里那个昏迷的、沉重的身体微微晃动,也牵扯着他心底那根名为“恨意”的弦,发出沉闷的嗡鸣。
他几乎不敢低头去看林小虎的脸。那张曾经充满恶意和叛逆的脸,此刻苍白如纸,毫无生气,只有额角狰狞的伤口在急救人员按压的纱布下,隐隐渗出新的血痕。氧气面罩覆盖了他的口鼻,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在透明的罩壁上凝起薄薄的白雾。方明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林小虎沾满泥污和血渍的手,那双手曾经在课堂上漫不经心地转着笔,也曾指向他,发出那声改变一切的指控。此刻,它们无力地垂着,指甲缝里……方明德猛地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回想日记本扉页上那行字——“2003年9月1日,林小虎诬陷我时,我注意到他指甲缝里的泥……”
“血压测不到!加快输液速度!”随车医生急促的指令将方明德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他看着医护人员围着林小虎忙碌,各种仪器发出冰冷的滴答声和警报声,一股巨大的荒诞感攫住了他。三十年后,他竟然在用自己的双手,试图从死神手里抢回这个毁了他一生的人。
救护车一个急刹,停在市立医院急诊门口。刺眼的无影灯光下,担架床被迅速推下,滑轮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急促的摩擦声。方明德踉跄着跟在后面,湿透的鞋子在地板上留下明显的水印。
“什么情况?”急诊值班医生是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车祸,肇事逃逸。头部外伤,疑似内出血,血压测不到,呼吸微弱!”随车医生语速飞快地交接。
年轻医生快速检查了一下林小虎的瞳孔和伤口,眉头紧锁:“立刻送抢救室!通知神外和普外会诊!家属呢?谁是家属?签知情同意书!”
方明德被这声“家属”问得一愣,下意识地往前一步:“我……我是送他来的。”
年轻医生锐利的目光扫过他,从他被雨水泡得发皱的廉价衬衫,洗得发白的裤子,一直看到他同样湿透、沾着泥点的旧公文包。“你是他什么人?父亲?亲戚?”医生一边指挥护士推床,一边语速极快地问,目光并未在他身上过多停留。
“我……”方明德喉咙发紧,那个“老师”的称呼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三十年前的污名,让他对这个身份产生了本能的抗拒和耻辱感。“我……我是路过,看到他受伤,就……”他艰难地解释,声音干涩。
“哦,见义勇为。”医生点点头,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那麻烦你先去挂号缴费,办手续。病人需要紧急手术,费用不低,得先交押金。”他说着,已经跟着担架床快步走向抢救室方向,白大褂的下摆带起一阵风。
方明德僵在原地,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挂号?缴费?押金?他退休教师的微薄积蓄,老伴的关节炎药费……冰冷的现实瞬间冲淡了刚才在救护车上那点不合时宜的复杂情绪。他看着抢救室的红灯骤然亮起,隔绝了里面忙碌的身影和那个生死未卜的仇人,也隔绝了他。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缴费窗口。深夜的急诊大厅空旷而冷清,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雨水的湿气,钻进鼻腔。值班的护士是个圆脸姑娘,正低头刷着手机,听到脚步声才懒懒地抬起眼皮。
“挂号,急诊,车祸伤者。”方明德的声音带着疲惫。
护士瞥了他一眼,又低头在电脑上操作:“名字?身份证号?”
“林小虎。身份证……我不知道。”方明德如实回答。
护士终于抬起头,眉头皱起,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耐烦:“不知道身份证?那你是他什么人?没有身份证办不了手续,交不了费。”
“我是送他来的路人!他现在在抢救室,情况很危险!”方明德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带着焦急。
“路人?”护士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他,“那更麻烦了。你又不是家属,怎么给他担保?万一他醒不过来,或者跑了,这医药费谁出?我们医院又不是慈善机构。”她敲了敲桌上的告示牌,“喏,看清楚了,无身份、无家属、无费用的‘三无人员’,处理流程很麻烦的。你先去那边坐着等吧,等警察来了再说。”她说完,又低下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动着,不再理会他。
方明德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拳头在身侧握紧又松开。他教书育人一辈子,桃李满天下,何曾受过这等轻慢和质疑?他想争辩,想怒吼,想告诉这个年轻的护士什么叫责任和担当。但看着对方冷漠的侧脸,他最终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和屈辱。他默默地走到缴费窗口旁边的塑料长椅坐下,冰冷的椅面透过湿透的裤子传来寒意。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抢救室的红灯依旧刺眼地亮着,像一只不祥的眼睛。方明德的心悬在半空,既为林小虎的生死未卜而焦灼,又为自己这荒谬的处境而苦涩。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一直紧紧夹在腋下的公文包——他自己的那个,里面是老同事们给的点心,早已被雨水泡得不成样子。而林小虎那个掉落的、沾满血污的黑色公文包,此刻正沉甸甸地躺在他脚边。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包上,又不由自主地想起滑落出来的那本深蓝色笔记本。“3650天”。那三个字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脑海里。十年。整整十年,林小虎在记录什么?忏悔?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我标榜?
鬼使神差地,他弯下腰,捡起了那个湿漉漉的公文包。皮质冰冷滑腻,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雨水的气息。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拉开了拉链。里面散乱的文件被血水浸透,字迹模糊不清。他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污秽,手指在夹层里摸索,终于触到了那本硬壳笔记本的边缘。
他把它抽了出来。深蓝色的封皮湿透了,颜色变得更深,那行白色的“3650天”字迹边缘有些晕染,但依旧清晰可辨。笔记本的边缘有些卷曲,显然被翻看过无数次。方明德的手指有些颤抖,他环顾了一下空旷冷清的大厅,远处护士站的灯光下,那个圆脸护士依旧低着头。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推开一扇沉重无比的门。他用袖子擦了擦封皮上的水渍,然后,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心,翻开了第一页。
纸张有些发黄,但保存得还算完好。第一页的顶端,用蓝黑墨水写着日期:“2003年9月1日”。字迹有些稚嫩,但很用力,几乎要穿透纸背。
方明德的心脏猛地一缩。就是这一天。改变了他一生轨迹的那一天。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因为紧张和寒冷而有些沙哑,但他还是读了出来,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在寂静的医院走廊里回荡:
“2003年9月1日,星期一,晴。今天,我做了那件事。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指着方老师,说他摸我……他当时看我的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震惊,难以置信,然后是……一种很深的失望和难过。我其实有点后悔了,但爸爸说,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赔钱,我们才有钱……”
方明德的声音顿住了,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他死死盯着“爸爸说”那三个字,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抢救室紧闭的大门,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走廊拐角处,一个穿着病号服、出来打水的病人,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正扶着墙,好奇地望向他这边。
第三章舆论风暴
方明德的手指死死抠在深蓝色日记本的硬壳封面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走廊拐角处那个穿着条纹病号服的男人并没有离开,反而往前挪了两步,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探究的光。方明德猛地合上日记本,皮革封面发出沉闷的“啪”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突兀。他低下头,将脸埋进掌心,粗重的呼吸从指缝间溢出。爸爸说……林小虎的爸爸!那个在家长会上永远缺席、只在需要钱时才出现的男人,竟然是这一切的幕后推手?三十年的冤屈、被践踏的尊严、被迫提前终结的教学生涯……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积累的苦涩,此刻都因为这迟来的真相而剧烈翻腾,几乎要冲破胸腔。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抢救室那盏刺目的红灯。林小虎在里面,生死未卜。恨意如同藤蔓缠绕心脏,却又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拉扯——对这个被父亲当作工具、毁了自己也毁了别人的孩子,竟生出一丝荒谬的怜悯。
“喂!那个老头!”缴费窗口的圆脸护士不知何时抬起了头,声音带着点不耐烦的尖锐,“警察来了,在护士站那边,你过去一下!”
方明德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他站起身,把日记本紧紧攥在手里,像握着一块滚烫的烙铁,走向护士站。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正在询问情况,年轻的值班医生也在场,低声解释着什么。看到方明德过来,其中一个年长些的警察转向他:“老先生,是你报的警?也是你送伤者来的?”
“是。”方明德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简单描述了雨夜十字路口目睹肇事逃逸和救助林小虎的过程,隐去了认出对方身份的部分,只说是“一个年轻人”。
“看清车牌了吗?或者车型?”警察追问,笔尖悬在记录本上。
方明德努力回忆,雨水、黑暗、刺眼的车灯和满地的鲜血交织成混乱的画面。“只记得是辆黑色的轿车,很新,很亮……速度太快了,没看清车牌。”他顿了顿,补充道,“撞了人,一点没停,直接就开走了。”
警察记录着,眉头紧锁:“我们会调取路口监控。伤者身份确认了吗?”
“他叫林小虎。”方明德说出这个名字时,舌尖尝到一丝苦涩。他从湿透的公文包里摸索出林小虎的钱包,里面有几张银行卡和少量现金,还有一张略显陈旧的名片,上面印着“林小虎”和一个模糊的公司抬头。
警察接过名片看了看,又递还给他。“家属呢?能联系上吗?”
方明德沉默地摇头。他怎么可能知道林小虎家人的联系方式?那个指使儿子诬陷他的父亲?
“行,情况我们了解了。老先生,感谢你的见义勇为,后续可能还需要你配合调查。”警察收起记录本,又转向医生,“伤者情况怎么样?”
“颅脑损伤,内出血,情况非常危险,正在手术。”医生推了推眼镜,“手术和后续治疗费用很高,需要家属尽快……”
警察点点头,又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方明德重新坐回冰冷的塑料长椅,护士和医生也各自散去。急诊大厅恢复了深夜的冷清,只有抢救室的红灯固执地亮着,像一只永不疲倦的眼睛。他再次翻开日记本,指尖划过“爸爸说”那三个字,心头一片冰凉。他强迫自己往下读,那些稚嫩却充满算计的文字,像一把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他早已伤痕累累的记忆。
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和无声的煎熬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出来,口罩拉到下巴,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
方明德几乎是弹跳起来,几步冲过去:“医生,他……”
“命暂时保住了。”医生声音低沉,“但颅脑损伤太重,还没脱离危险期,直接送ICU观察。能不能醒过来,什么时候醒,看他的造化了。”医生说完,没再多看方明德一眼,转身离开。
方明德站在原地,双腿有些发软。保住了……林小虎还活着。这个认知让他心头五味杂陈,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别的什么。他看着护士们推着移动病床出来,林小虎头上缠满绷带,脸上罩着氧气面罩,身上插满了管子,被迅速推向重症监护室的方向。
他下意识地跟了几步,却在ICU门口被拦下。“家属也不能随便进,有探视时间规定。”守门的护士面无表情。
方明德只能隔着厚重的玻璃门,远远看着里面忙碌的身影和林小虎病床上闪烁的仪器灯光。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他再次拿出那本日记,坐在ICU门外的长椅上,借着走廊昏暗的灯光,低声读了起来。他读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在咀嚼过往的砂砾。他读到林小虎对诬陷后的恐惧,对同学们异样眼光的敏感,甚至读到他偷偷观察方明德被带走时,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茫然。
“2003年9月5日,方老师没来上课。校长说他在接受调查。王胖子他们下课就围着我,说我厉害,敢告老师……可我觉得一点也不好……”
方明德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他没有注意到,走廊尽头,那个穿着病号服的男人,不知何时又出现了。这一次,他没有靠在墙边,而是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一个屏幕亮着的手机,摄像头正对着方明德的方向,无声地记录着。
清晨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驱散了医院走廊的阴冷。方明德在长椅上蜷缩了一夜,浑身酸痛。他刚站起身活动僵硬的四肢,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喧哗惊动。
护士站那边,几个值白班的护士围在一起,盯着其中一人手里的手机屏幕,发出压抑的惊呼和议论。
“天哪!真的是他!”
“视频都传疯了!你看这点击量!”
“肇事逃逸啊!开豪车的都这么嚣张?”
“重点不是这个!你看后面,那个读日记的老头!是不是就是视频里救人的那个?”
“对对!就是他!天哪,他居然是……”
议论声戛然而止,因为她们发现方明德正朝这边看过来。护士们迅速散开,眼神复杂地瞟着他,有好奇,有惊讶,甚至还有一丝……鄙夷?
方明德心头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走到护士站前,尽量平静地问:“请问,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年轻护士犹豫了一下,把手机屏幕转向他。屏幕上正在播放一段视频:暴雨倾盆的十字路口,刺眼的车灯,一个身影被撞飞,黑色轿车扬长而去。紧接着,画面切换,是医院走廊,镜头有些晃动,但清晰地拍到他坐在长椅上,低着头,手里捧着一本深蓝色笔记本,用沙哑的声音读着:“……可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爸爸拿了钱,可我还是害怕……”
视频标题触目惊心:“X市惊现豪车肇事逃逸!七旬老人雨夜救人反被扒出是‘性骚扰’前科教师?!”
方明德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他认得那个拍摄角度,正是昨晚走廊拐角的方向!那个穿病号服的男人!
“这……这是谁拍的?”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护士收回手机,眼神躲闪:“不知道,网上传的。现在……好像全城都知道了。”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医院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个扛着摄像机、拿着话筒的人正试图冲破保安的阻拦往里闯,闪光灯隔着玻璃门频频亮起。
“方明德老先生是不是在里面?”
“我们是XX日报的,想采访一下昨晚救人的经过!”
“请问您和林小虎是什么关系?您对网上重提当年的‘性骚扰案’有什么回应?”
“有人说您是在作秀博同情,您怎么看?”
嘈杂的喊话声穿透玻璃门,像无数根针扎进方明德的耳膜。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脸色变得煞白。三十年竭力想要埋葬的过去,那个让他身败名裂的污名,就这样被猝不及防地、血淋淋地重新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无数陌生人的目光和镜头前。他紧紧攥着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指关节捏得发白,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浮木。而ICU厚重的玻璃门内,心电监护仪上代表林小虎生命体征的曲线,正微弱而固执地起伏着。
第四章尘封的真相
闪光灯像密集的蜂群,隔着玻璃门嗡嗡作响,记者们尖锐的提问如同无形的箭矢,穿透空气扎在方明德身上。他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凝固在血管里,深蓝色的日记本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实体,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三十年的伤疤被粗暴撕开,脓血淋漓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份屈辱和愤怒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猛地转身,不是冲向咄咄逼人的记者,而是像一头受惊的老兽,踉跄着冲向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推开沉重的防火门,将自己投入楼梯间冰冷的阴影中。
防火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只剩下他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在空旷的楼梯井里回荡。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缓缓滑坐在地。灰尘的气息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楼下隐约传来保安阻拦记者的呵斥声,但在这里,只有令人窒息的寂静。他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的日记本上。封面上沾染的、早已干涸变成暗褐色的血迹,此刻显得格外刺眼。恨意如同藤蔓,再次缠绕上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林小虎在里面生死未卜,而林小虎的父亲,那个始作俑者,又在哪里逍遥?
他颤抖着翻开日记本,直接翻到了第七天的记录。纸张因为多次翻阅而变得柔软,边缘微微卷起。他需要一个锚点,一个能让他暂时逃离这铺天盖地羞辱的支点。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平静,开始朗读,仿佛这低语能筑起一道无形的墙,将他与门外那个疯狂的世界隔开。
“2003年9月7日,星期日。雨。”
“方老师被带走三天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爸爸……又没回来。他说出去‘谈生意’,我知道他又去打牌了。冰箱里只有半袋速冻饺子,我煮了吃了,很难吃。”
“下午雨停了,我去了学校后面的小树林。以前方老师总在那里看书。我坐在他常坐的那块石头上,地上很湿,裤子都弄脏了。我看到一只蜗牛在爬,很慢很慢。我想,方老师现在是不是也像这只蜗牛一样,被关在一个很小的地方?王胖子他们昨天又来找我,让我请他们吃冰棍,说我是‘功臣’。我把爸爸上次给的、还没捂热的十块钱给了他们。他们笑得很开心,可我只觉得冷。”
“晚上,我翻出书包里的旧课本,上面有方老师用红笔写的批注:‘字迹工整,思路清晰,进步很大。’我把那一页看了很久。手指不小心蹭到了昨天挖泥巴玩留下的泥,指甲缝里黑黑的,怎么也洗不干净。就像……就像那天在办公室,校长问我话时,我低头看到的自己指甲缝里的泥一样。真脏。”
方明德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喉结剧烈地滚动。他盯着那行字——“指甲缝里的泥”。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是的,那天在校长办公室,那个瘦小的男孩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指甲缝里确实嵌着黑泥。这个细节在当时混乱的指控和巨大的震惊中被忽略了,淹没在滔天的愤怒和屈辱里。此刻,它却像一枚生锈的钉子,从尘封的岁月里拔出来,带着陈腐的血腥气,狠狠钉进他的脑海。
留守儿童。这四个字像冰锥一样刺入他的心脏。他想起林小虎那时总穿着不太合身的衣服,袖口磨得发亮;想起他课间常常一个人趴在栏杆上,望着校门口的方向;想起他成绩忽上忽下,眼神里总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警惕和……渴望?方明德一直以为那只是性格内向,从未深究。原来,那个在课堂上沉默寡言、偶尔会因答对问题而眼睛亮一下的孩子,那个最终用最恶毒的方式毁掉他的孩子,背后是这样一片荒芜的童年。
“这个孩子……”方明德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蕴含着巨大的悲悯,“他是在用最糟糕的方式……寻求一点点关注吗?”日记本在他手中微微颤抖。他继续读下去,声音比之前更加低沉,却奇异地带上了一丝温度,不再是单纯的复述,更像是在与三十年前那个孤独而迷途的灵魂对话。
“2003年9月8日,星期一。阴。”
“学校通知爸爸去谈话。爸爸回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身上有酒气。他骂我,说我把事情搞砸了,说方老师家里好像有点背景,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他打了我一巴掌,很疼。他说:‘记住!咬死了就是他摸了你!不然我们爷俩都得完蛋!’我哭了,不是因为疼,是因为害怕。我不知道‘完蛋’是什么意思,但爸爸的样子很吓人。那天晚上,我又梦见了方老师的眼睛,很温和,可看着我的时候,我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了……”
楼梯间的防火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方明德沉浸在日记的世界里,没有察觉。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夹克、头发花白但身板挺直的老人站在门口,静静地听着。他的目光落在方明德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背影上,又移向他手中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眼神复杂,带着一种久远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方明德读完了这一天的日记,合上本子,长长地、疲惫地吐出一口气。他抬起头,才看到门口站着的人。老人看起来六十多岁,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尽管穿着便服,但那种笔挺的站姿和沉稳的气度,让方明德瞬间联想到某种熟悉的职业。
“您是……”方明德疑惑地开口,声音依旧沙哑。
老人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越过方明德,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落在遥远的过去。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方明德老师?三十年前,市三中那桩案子……我当时在分局刑侦队。”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异常锐利,一字一句地说道,“当年那份定案的笔录卷宗,我一直觉得……有疑点。”
第五章暗流涌动
楼梯间的声控灯倏然熄灭,将两人笼罩在更深的阴影里。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标识幽幽地映着老警官刚毅的侧脸,和他眼中锐利如刀的光。
“疑点?”方明德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扶着冰冷的墙壁想站起来,膝盖却传来一阵酸麻的抗议。三十年的冤屈沉甸甸地压在背上,此刻突然撬开一丝缝隙,透进来的却不是光,而是更深的寒意。
老警官没有立刻回答。他侧耳听了听门外走廊的动静,确认那些喧嚣的记者声被厚重的防火门隔绝在外,才向前走了两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回响。他站在方明德面前,居高临下,目光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审视。“那份关键笔录,”他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像凿子敲在石头上,“林小虎指认你的那份。签字页的笔迹……和他前面陈述部分的笔迹,对不上。太工整了,不像一个十岁孩子慌乱中能写出来的。更像是……誊抄。”
方明德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出难以置信的光。“笔迹……对不上?”他喃喃重复,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三十年前那个昏暗的办公室,校长严厉的质问,林小虎低着头、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瘦小身影……记忆碎片疯狂翻涌。他从未有机会看到那份决定他命运的笔录原件,所有的指控和定罪,都建立在别人转述的“事实”之上。
“当时我提过异议,”老警官,姓陈,方明德此刻才从对方递过来的、磨得边角发白的警官证上看到这个名字——陈国栋,“但案子社会影响太大,上面要求速办速结。一个退休教师,一个‘受害’儿童,证据链……表面上看是完整的。”他顿了顿,眼神复杂地扫过方明德手中紧握的日记本,“后来我调离了那个岗位,这事……也就成了我心里一根刺。”
“一根刺……”方明德苦笑,声音嘶哑。他三十年的人生被这根刺贯穿,鲜血淋漓,而握刺的人,或许并非那个懵懂的孩子。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日记本封面上那片暗褐色的血迹,林小虎的血。恨意依旧盘踞在心底,但此刻,一种更庞大、更冰冷的寒意正悄然蔓延——是谁,在背后操控着这一切?三十年前,以及现在?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老年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亮起,显示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没有称呼,只有一行冰冷刺骨的字:
「停止挖掘过去。否则,你救不了他,也救不了你自己。」
方明德的手指瞬间冰凉,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猛地将手机屏幕转向陈警官。陈国栋凑近一看,眉头骤然锁紧,眼神变得无比锐利。“看来,”他声音低沉,“有人坐不住了。”
楼梯间的寂静被这无声的威胁撕得粉碎。方明德感到一阵眩晕,他扶住墙壁,深吸了几口带着灰尘和消毒水味的空气。停止挖掘?这短信恰恰证明,日记本里记录的,以及陈警官提到的疑点,正戳中了某个要害。
“陈警官,”方明德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您刚才说……疑点。除了笔迹,还有什么?”
陈国栋正要开口,楼梯间下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护士气喘吁吁地跑上来,看到两人,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目光落在方明德身上:“方……方老先生?您怎么在这儿?快,快回病房区!张主任正找您呢!”
方明德心头一紧:“林小虎他……”
“病人情况暂时稳定,”护士语速飞快,“是别的事!您……您认识一个叫赵立民的吗?说是您以前的老同事,有急事找您!”
赵立民?方明德脑海里迅速闪过一张总是带着和煦笑容的圆脸,是他当年在市三中的语文教研组同事,关系还算不错。他怎么会找到医院来?还这么急?
带着满腹狐疑,方明德跟着护士匆匆离开楼梯间。陈国栋看着他佝偻却异常坚定的背影,眼神深邃,也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走廊里,记者已经被保安强行驱散到楼下大厅,但空气中还残留着一种紧绷的气氛。方明德刚走到ICU家属等候区附近,一个头发稀疏、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就焦急地迎了上来,正是赵立民。他一把拉住方明德的胳膊,将他拽到走廊拐角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脸上惯常的笑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和忧虑。
“老方!可算找到你了!”赵立民压低声音,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外面都闹翻天了你知道不?网上全是你的消息!还有林小虎!”
方明德疲惫地点点头:“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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