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0章 一三二八章 高丽皮革厂(1/2)
夏日的汉江,水量丰沛,水流裹挟着上游的泥沙与两岸人烟的气息,在江华岛与仁州之间的狭窄水道里变得浑浊而湍急。
寅时三刻,第一缕尚未被黄海雾气完全稀释的晨光,斜刺进汉江口。
光首先触碰的,是江华岛西侧那片由无数棚顶、阁楼、晾衣竿和交错电线编织而成的、堪称「立体沼泽」的巨构群落。四十万人。这个数字写在租界户曹的黄册上,干瘪无力。只有当晨光像探针一样插进这片区域的肌理时,「四十万」才化为具体可感的重量与喧嚣——那是四十万具需要呼吸、移动、争夺方寸之地的躯体,共同制造出的、几乎要压弯晨雾的生存密度。
空气是咸的。海风的盐,汗水的盐,腌鱼摊和泡菜缸日夜发酵的盐,还有从无数低矮灶膛里飘出的、劣质海盐爆炒时独有的那股微带苦腥的咸涩气。这咸味浸透了每一条宽度不足六尺的「巷道街」,渗进每一块被鞋底、雨水和油污磨得发亮的青黑石板,也附着在两侧「握手楼」潮湿斑驳的板壁上。楼与楼之间,竹竿横斜,晾晒着褪色的靛蓝工服、打补丁的孩童衣裤、以及女人私密的月事布,像一片片无声的旗帜,宣示着最底层生活的顽强与窘迫。
光线艰难地向下渗透。在高处,那些近年才建起的五层乃至七层「新城寨」水泥楼顶,晾晒的是更体面的细棉布单,甚至偶尔能看到一盆蔫头耷脑的茉莉花。光再往下,便被层层叠叠的违章加建、雨棚、广告牌切割得支离破碎。到了地面巷道,只剩下一道道吝啬的光刃,切割出明暗尖锐交错的诡异图景。光刃里,尘埃飞舞,如同沸腾的微缩星海。
「借过!滚水!烫着不管赔啊私密达!」一个精瘦的少年赤膊,肩头搭着污渍斑斑的汗巾,双手紧握一副巨大的熟铁水壶长柄,壶嘴冒着滚烫的白汽,在狭窄如肠的巷道里疾走如风。他是这片街区的「包热水」伙计之一,壶里是从租界公营「第一蒸汽沸水站」打来的、经过明式净水装置处理过的「熟水」。一壶两文,童叟无欺,是无数租不起灶、买不起净水桶的底层住户每日的生命线。
少年灵巧地避开一个正在门口刷马桶的老妇,跳过一摊不知是雨水还是尿液的污渍,闪身钻进一栋门脸被烟熏得漆黑的板楼。楼内几乎没有光,全靠各家门户缝隙漏出的微弱灯火和头顶每隔丈余一盏的、电压不稳因而忽明忽灭的小电灯照明。木楼梯陡峭、油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炒菜声、婴儿啼哭、夫妻争吵、咳嗽……各种声音混在一起,被木板放大、反弹,形成持续不断的低音轰鸣。
少年在四楼一间钉着「丁字七号」铁牌的门前停下,用脚熟练地踢了踢门板。门开了一条缝,一只布满皱纹的手递出两枚温热的「永乐通宝」旧钱。少年将钱在手里一掂,迅速塞进腰间皮袋,同时将壶嘴对准门缝后伸出的一个陶瓮,一道冒着白气的热水精准注入。
「感谢啊密达,阿七氏。」门内传来沙哑的老者声音。
「朴阿爷客气私密达。」被唤作阿七的少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劣质茶水染黄的牙,转身又风风火火地冲下楼去。他叫李石七,十六岁,父亲是码头苦力,三年前死于一次货箱坍塌。母亲在租界东区一家明海商会开的纺织厂做「走线工」,每月回来两次,留下微薄的生活费。李石七和搬运零活挣来的钱,加上母亲那份,在这丁字巷里挣扎求生。
他跑过「永记杂货铺」时,瞥见店主老永正就着门口的光线,用一把小镊子,极其仔细地从一堆旧铜钱里,挑出成色尚可的「宣和通宝」和「永乐通宝」,分门别类放好。旁边一个木盒里,已经整齐码放着一小叠崭新的、泛着冷硬光泽的塑料「高丽国币」。老永的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他知道,这些精美的「纸片」,才是如今去官营米行买米、去明人药房抓药、甚至去「华彩院」看一场南洋影戏的硬通货。旧铜钱,正一天天变得笨重且不受欢迎。
日头爬升,将租界的立体轮廓烘烤得更加分明。咸腥的空气里,开始混杂进更复杂的味道:从「租界联合工坊区」飘来的煤炭燃烧的硫磺味、润滑机油的腻香、还有若有若无的、化工作坊排放的刺鼻气味。
贯穿租界核心区与仁川新城、金浦特区的「汉江口高架蒸汽轨车」,发出规律而沉重的「哐当」声,如同这片区域巨大的、钢铁铸就的脉搏。乳白色的蒸汽混合煤烟,从车头烟囱喷涌而出,在高架轨道上拉出一道短暂的、灰白的轨迹。车厢里挤满了人——穿着藏青色制服的租界低阶官吏、脸色疲惫下工的女工、抱着账本和算盘的商行伙计、以及少数衣着体面、正对着窗外指指点点的明国商人或技术员。轨车像一条臃肿的钢铁蜈蚣,缓慢而坚定地爬行在密集的楼宇之上,它的影子时而在下方巷道投下飞速掠过的黑暗,引来孩童短暂的追逐与欢呼。
地面上,属于「暗民」的营生也在午间的热浪中达到高潮。
在一条因为违规加建几乎完全封闭、终年不见阳光的「一线天」巷道尽头,藏着李石七偶尔接活的「永昌号」后门。这里名义上是家小型货栈,实际干的活计五花八门。此刻,满脸横肉的掌柜「疤脸刘」正压低声音,跟一个戴眼镜、穿着不合身明装的高丽男人交谈。
「金先生,您要的货,‘雷公镇’那边卡得严,最近风声紧。」疤脸刘用生硬的官话说道,拇指和食指下意识地搓动着。
被称为金先生的男人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焦虑:「刘掌柜,价钱好说私密达。实验……咳咳,研究急需私密达。明人的‘安全火柴’配方他们守得跟铁桶似的,可咱们自己土法制的,不是哑火就是太烈私密达……」
「明白,明白私密达。」疤脸刘咧开嘴,露出一颗金牙,「‘学问’上的事,咱们粗人不懂。但路子嘛,总归是有的。下月初三,老地方,先付三成定金,见货付余款。还是老规矩,明元,新钞私密达。」
金先生点点头,迅速将一个薄薄的信封塞进疤脸刘手里,转身快步消失在巷道阴影中。他或许是一位不甘被技术封锁困死的地方小工坊主,或许是为某个仍在暗中积蓄力量的势力服务的技工。在这光明的租界阴影里,对「知识」和「技术」的非法渴求,如同地下的暗河,从未停止流动。
不远处,租界警务署新设的「第三区巡逻所」门口,两个穿着黑色夏季制服、头戴大檐帽的巡警正躲在屋檐阴影下,用警棍无聊地敲打着皮靴。他们胸前别着铜质的「租界治安」徽章,眼神懒散地扫过街面。只要不发生当街斗殴或影响「主干道」秩序的骚乱,对于巷道深处那些灰色的交易、拥挤的居住、以及底层为了生存而必然滋生的各种违规,他们往往选择视而不见。管理四十万人的密集体,需要的不仅是律条文告,更是某种心照不宣的妥协与疲惫的容忍。
当夕阳最后一抹余晖被仁川新城方向更高的楼宇吞噬,江华租界的「第二时间」开始了。
首先亮起的,是那些「新城寨」顶楼的弧光灯和主要街道「永乐路」上的路灯。电流涌入灯丝,发出轻微的「嗡」声,随后便是稳定、甚至有些刺目的白光降临。这光与日光截然不同,它更冷,更硬,也更公平——或者说,更残酷。它将白日里尚且模糊的细节暴露无遗:墙皮剥落后露出的丑陋砖块,窗户上厚厚的油污,堆积在墙角未来得及运走的垃圾,还有行人脸上被生活重压刻下的、深深的疲惫纹路。
「永乐路」两侧的商铺纷纷点起自家的电灯或更昂贵的煤气灯,招揽生意。绸缎庄、洋货行、明式茶餐厅、兼卖《东海时报》和南洋画报的书局、甚至还有一家门口挂着霓虹灯牌「华美影相馆」的铺子,橱窗里陈列着呆板但令人向往的明式正装人像照片。穿着混搭服饰——可能是高丽短衣配明式长裙,或是木屐搭广州丝绸裤——的男女在灯下流连,操着各种口音的官话、高丽话讨价还价。塑料钞在这里如同流水般易手。
而在背街的巷道,则是煤油灯和廉价蜡烛的天下。光线昏黄、摇曳,将人影拉得奇形怪状。路边食摊冒出滚滚油烟,卖的是泡菜炒年糕、鱼丸汤、加了明式味噌的火锅。劳累一天的苦力、工匠、小贩们围坐在简陋的木桌旁,就着劣酒或免费的腌萝卜,大声谈笑、抱怨,用粗俗的语言发泄一天的郁闷。汗味、食物味、劣质烟丝味和排泄物的隐隐臭味混合在一起,构成了巷道夜晚特有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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