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0章 一二九八章 结连河洛(2/2)
嵩州城头新树的「宋踏白军」与「岳」字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却拂不去弥漫在州衙后堂内的凝重悲云。
「病子龙」赵云回来了。
他独自一人,带着满身尚未痊愈的伤痕与更深的疲惫,踏入了暂时充作踏白军指挥所的州衙。当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迎上董先、张峪、牛显急切询问的目光时,未及开口,喉头已然哽住。
「子龙兄弟!」董先见他神色不对,心中猛地一沉,上前扶住他手臂,「为何只有你一人归来?李进、董荣他们呢?杨将军和包夫人何在?‘那位’……可曾救出?」
赵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是难以言喻的痛楚与悲愤。他声音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石中磨出:「李进兄弟……董荣兄弟……他们……在黑松隘……为阻金兵,为护圣驾……力战……殉国了!」
轰隆!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
张峪身形一晃,脸色瞬间煞白。牛显先是一愣,随即环眼圆睁,猛地一拳砸在身旁廊柱上,木屑纷飞,他低吼道:「放屁!你胡说!李进那厮力气比牛还大!董荣滑溜得像条泥鳅!他们怎么会……怎么会……」
赵云任由牛显揪住自己的衣领,泪水终于滚落,混着脸上的尘土与血痂,嘶声道:「牛显!是真的!金狗凶猛,完颜把荅的亲兵皆是精锐!李进兄弟为护住侧翼,身被数十创,拄斧而立,死不瞑目!董荣兄弟为救被困的踏白军弟兄,后背空门大开,被数矛贯穿……我……我亲眼看着他们倒下的!」
他反手抓住牛显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泣不成声:「我们……我们亲手埋的他们……就埋在黑松隘的山坡上……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啊!」
「啊——!」牛显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哀嚎,猛地松开赵云,抱头蹲了下去,宽阔的肩膀剧烈耸动。张峪仰起头,死死咬着牙关,不让泪水落下,但那不断颤抖的下颌和紧握得发白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
董先踉跄后退一步,扶住案几才勉强站稳。红罗山起事,太行转战,松子岭聚义,凤牛山坚守……昔日太行复兴社八兄弟,南下路上折了施全、吉倩,梁兴大哥冤死鄂州,赵云、李进、董荣、牛显、张峪投奔河洛义军……如今,李进、董荣又血染沙场!
「八兄弟……已去其五……」董先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苍凉与虚空。一股巨大的悲恸和无力感攫住了他,为将者,马革裹尸本是常事,但亲眼看着情同手足的兄弟一个个倒下,这种痛,锥心刺骨!
三人——沉稳的赵云、冷静的张峪、暴烈的牛显,此刻再也抑制不住,围拢在一起,抱头痛哭!那哭声压抑而悲怆,充满了对兄弟的不舍,对世道的愤懑,以及物伤其类的无尽哀伤。门外的亲兵听到屋内传来的悲声,无不垂首默然,心生戚戚。
良久,哭声渐歇。赵云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更令人震惊、也更难以启齿的后续。
「……我们虽击溃金兵,格杀完颜把荅,但……随后出现一伙神秘黑衣人,武功高强,为首者疑似……疑似成都行在殿前司杨沂中!」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看着董先等人骤然变色的脸,「他们……他们真正的目标,也是‘那位’!欲行……灭口之事!」
接下来的话,更是字字千钧,如同重锤:
「杨将军与包夫人识破其阴谋,深知若‘那位’落入金手或返宋境,皆会成为掣肘岳大哥、毁坏北伐大业的致命隐患。万般无奈之下……为绝后患,为保全岳大哥与北伐大局……杨将军他……他……亲手……送‘那位’……解脱了……」
「弑君」二字,赵云终究未能说出口,但在场所有人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室内死一般的寂静。连牛显都忘了哭泣,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
弑君!纵然是形同傀儡、受尽屈辱的旧帝,那也是君!此乃十恶不赦之首罪!杨再兴,他竟做出了如此石破天惊、自绝于天下士林之事!
赵云补充道,语气沉重如铁:「杨将军与包夫人,已决意打出明国旗号,兵发蔡州,以此割断与岳太尉的明面联系,不使岳太尉为难。」
消息传到叶县岳家军大营时,已是数日之后。
岳飞端坐于中军大帐之内,面前摊开着来自不同渠道的密报——嵩州捷报、黑松隘战况简述、以及杨再兴于光州易帜并兵发蔡州的惊人消息。当他的目光落在「钦宗皇帝于乱军中不幸罹难」以及「杨再兴所为」等字眼上时,即便以他的沉稳,持信的手也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猛地一拍案几,霍然起身,脸色铁青,怒声如雷,在整个大帐中回荡:「杨再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竟敢如此大逆不道!你眼中可还有君父!可还有纲常!你……你简直无法无天!」
他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怒极。张宪、王贵等将领屏息垂首,不敢言语。他们都明白,岳飞这怒火,半是真怒杨再兴行事之酷烈决绝,半分也是骂给可能存在的「耳朵」听的。
怒斥之后,是无尽的沉默。岳飞背对着众将,肩膀微微塌了下去。他何尝不知杨再兴此举背后那万般无奈的苦衷与斩断枷锁的决绝?他何尝不痛心钦宗皇帝最终的悲惨结局?但他更清楚,这件事一旦处理不好,便是授人以柄,足以让朝中攻讦之辈将他与整个岳家军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良久,岳飞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恢复平静,但那眼底深处,是化不开的沉重与痛楚。
他沉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传遍了整个军营:「传令全军……为靖康皇帝……举哀,戴孝。」
命令下达,如同沉重的巨石投入水中。片刻之后,苍凉悲壮的号角声在岳家军连绵营寨中次第响起。无数的白色布条迅速分发下去,扎在将士们的头盔、臂膀之上。原本士气高昂的军营,瞬间被一片肃穆的白色所笼罩。
岳飞走出大帐,望向北方灰蒙蒙的天空,亲手将一条白布系在自己的左臂。他心中默念:
「再兴贤弟……你这步棋,走得太险,太绝……将这泼天的骂名独自扛下……哥愧对于你。」
「陛下(赵桓)……臣……无能,未能护得陛下周全……致使陛下受辱于虏八载,最终……魂断异乡……此乃臣岳飞,此生难赎之罪!」
他闭上眼,感受着营中弥漫的悲凉之气。这孝,既是为那蒙难八载、结局凄惨的旧主而戴,亦是为那自绝退路、背负恶名奔赴前路的兄弟而戴,更是为这破碎山河、无尽苦难而戴。
北伐的前路,因杨再兴的决绝而扫清了一道最致命的障碍,却也因这「弑君」的阴影,蒙上了一层更加复杂、更加凶险的迷雾。忠诚与背叛,大义与私情,在这乱世之中,被扭曲成最残酷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