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9章 一二九七章 蔡州民情(2/2)
上蔡县,古蔡国的故地,如今文脉已断。县学早已破败,棂星门歪斜,大成殿的孔子塑像积满灰尘,蛛网遍布。偶尔有几个老儒生,会在清晨偷偷来到残破的学宫外,对着蜀宋成都行在默默揖拜,然后匆匆离去,生怕被扣上「怀念前宋、图谋不轨」的帽子。
年轻一代大多不识字,或在田间挣扎,或成了伪齐军中的炮灰,或被城狐社鼠裹挟。只有一个叫二狗子的半大少年,每天会溜到学宫墙根下,偷听里面一个不肯离去的老秀才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他觉得那些声音,比里正催税的吆喝好听得多。
残破的学宫墙外,几个偷偷聚会的老书生,意见更是激烈。
「华夏道统,在于礼义廉耻!蜀宋再弱,亦是正统所在,赵官家乃太祖太宗血脉!岳鹏举,忠义无双,乃士大夫之楷模!投明国?侍奉女主,摒弃纲常,此与投靠夷狄何异?吾等读圣贤书,当守节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个老秀才激动得胡子发抖。
「然则……明国亦行大考,亦有学校,据说其‘金陵大学’规模宏大,藏书百万……」另一个稍显犹豫的儒生低语,「或可……存续文脉?」
「悖逆人伦之文脉,存之何益?!」老秀才痛心疾首,「彼等所授,恐非圣人之学,乃是奇巧、格物,乃至……乃至蛊惑人心之妖言!长此以往,圣学危矣!」
是坚守即将随旧秩序一同沉没的「正统」,还是尝试拥抱一个可能容纳学问却颠覆道统的「未来」?这些老书生在彷徨与痛苦中,找不到答案。
确山县,倚靠着薄山、乐山这片残存的绿色。山里,成了最后的庇护所。小股的山贼、活不下去的逃户、乃至从商丘、颍州流落过来的残兵,在此聚集。他们不敢大规模活动,只能偶尔下山,「借」些大户的粮食,或袭击落单的绿鍪军巡逻队。
山坳里,几个面黄肌瘦的汉子围着一小堆篝火,火上烤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薯根和一只瘦小的野兔。
「头儿,山下风声紧,黏竿处好像在查通往光州的小路。」
被称作「头儿」的汉子,脸上有一道刀疤,他沉默地翻动着烤物,良久才道:「再等等……等山外麂子叫(约定的暗号)。杨将军那边,总会有信儿。」他的目光投向南方群山,那里,是光州的方向,也是他们这群孤魂野鬼心中残存的、微弱的希望之火。
篝火旁,脸上带疤的头领啐了一口,「岳爷爷听说也在南边活动,说不定就能合兵一处!咱到时候投军去,杀伪齐,砍金狗,搏个封妻荫子,光宗耀祖!这才是咱爷们该走的路!」
「头儿,明国那边……听说火器厉害得很!」一个年轻些的部下插嘴,眼里有好奇,「咱要是有了那家伙,还不是横着走?」
「厉害顶球用,拿妖铳的净是些蹲着撒尿的货!」头领骂道,「你没听人说?那边规矩大得很!当兵的不让抢……呃,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立功了也不一定封官,可能就给个啥‘奖章’?哪有咱大宋实在,砍一颗脑袋是一份军功!」
他挥舞着手中的破刀,眼神炽热:「跟着岳爷爷,恢复旧河山,青史留名!跟着明国,谁知道会变成啥样?说不定还得被那帮子娘们管着,憋屈!」
平舆县,地势低洼,去岁的水患痕迹尚未褪去,今春的潮湿已让破败的村落里弥漫着一股霉味。泥泞的街道上,偶尔有穿着破烂号衣的绿鍪军卒挨家挨户「征发」,实则与抢劫无异。百姓麻木地看着,无人反抗,也无人相助。
一个妇人抱着持续低烧、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孩子,跪在一座香火早已断绝的野庙前,徒劳地磕着头,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是在祈求漫天神佛,还是在诅咒这吃人的世道。庙里的神像泥塑剥落,露出里面支撑的草秸,如同这伪齐治下的世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真阳县,靠近淮河的私密货栈是消息最灵通,也最务实的地方。
「蜀宋?明国?」一个往返两岸的货商捻着手指,精明地算计着,「论做生意,那肯定是明国!人家银钞硬挺,工坊要啥原料,直接下订单,量大,钱爽快!路还好走,有铁路,有保险!蜀宋那边?哼,层层盘剥,规矩多得要死,那些官老爷,除了会收孝敬,懂个屁的经商!」
「可明国那边……听说商税也不轻,还管得宽,什么‘劳动法’、‘限价令’,麻烦!」另一个商人抱怨。
「麻烦?总比血本无归强!」先前的货商反驳,「在明国,只要守他的规矩,就能踏踏实实赚钱。在大齐,在……哼,在那边(指蜀宋),今天不知明天事,一个不高兴,就能让你倾家荡产!俺选明国,至少图个安稳,图个长远!」
「就怕……就怕他们那一套,把老祖宗的规矩都败光了……」有人幽幽叹道。
货栈里沉默片刻,利益的考量与文化的焦虑交织。
新蔡县,靠近明国颍州控制区,气氛更加诡异。官面上,伪齐的统治依旧,三跪九叩一样不少。但暗地里,关于南边的一切,如同瘟疫般在私下流传。明国的「牛痘」能防天花、明国的「铁龙」一日千里、明国不兴跪拜……这些消息真真假假,搅动着人心。
一个小商人刚从淮河对岸偷偷回来,怀里揣着几块明国产的「肥皂」和一小卷据说能防病的「纱罩」。他不敢声张,但眼里的光彩,与周遭的灰败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知道,这生意风险极大,但利润……以及对那种「不一样」的生活的隐约向往,驱使他铤而走险。
褒信县(今河南淮滨),地处汝水、淮水交汇,本是鱼米之乡。如今迁界七年,码头上看不到几条像样的船,只有些破旧的小渔船在浑浊的河面上漂着。渔民们撒下网,捞上来的鱼虾瘦小,还时常混杂着上游漂下来的不洁之物。
岸边的芦苇荡深处,几条破船被改造成了临时住所,住着一些来历不明的人。他们昼伏夜出,有时会接应一些从北面过来、想要南渡的人。价格不菲,而且要冒杀头的风险。一个脸上带着水锈的老船公,望着对岸隐约的山影,对身边一个忐忑的年轻人低声道:「孩儿,想过河?可想妥了,过去了,那可就不一定能回来啦。那边……听说规矩大,可至少,不兴随便给人磕头,也不兴当官的随便拿鞭子抽人……」
阜昌七年的春天,在蔡州这片焦土上,绝望与希望如同纠缠的蔓草,在尸骸与废墟间顽强地生长。官府的告示与呵斥日渐无力,而南方的消息与走私的货物,却如同地下的暗流,滋养着人心深处那片渴望活下去、渴望更好明天的野草,只待一场雷霆,便可燎原。
伪齐官府那「安民」、「阜昌」的告示,在风吹雨打下早已字迹斑驳,如同它试图维系的正统性一样,正在迅速剥落、消散。如今,真正在蔡州上空流动、在每一个角落窃窃私语的,是关于「之后」的揣测与争论。
伪齐要完了——这几乎成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共识。绿鍪军的横征暴敛,黏竿处的白色恐怖,以及那永远填不饱的肚子,都在无声地宣告这个政权的末路。但共识之后,是更深的分裂与迷茫:完了之后呢?谁来?
「那肯定是岳爷爷!」在城西勉强还能遮风挡雨的城隍庙破殿里,老篾匠郭石头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他一边就着微弱的天光修补一个破筐,一边对围坐的几个老伙计说道:「岳家军,那是王师!是正根儿!你们忘了?前些年岳爷爷北伐,那军纪,根本不祸害老百姓!进了城,该是啥规矩还是啥规矩!咱们该种地种地,该交粮交粮,心里得劲!」
旁边卖炊饼的李瘸子叹了口气,用木棍拨弄着眼前将熄未熄的小火堆:「得劲是得劲……可岳爷爷……他这回真能站稳吗?上次不也……唉。」他没说下去,但大家都懂。朝廷的猜忌,粮草的匮乏,像无形的枷锁,一次次将北伐的势头拉回原点。
「这次不一样!」郭石头有些激动,放下手中的篾条,「岳爷爷连朝廷的旨意都……都豁出去了!这是铁了心要跟金狗、伪齐干到底!咱们盼的不就是这天吗?难不成去指望南边那些……那些不敬祖宗、让娘们抛头露面、做买卖的都能上堂说话的‘明国’??」他说到「明国」二字时,语气里充满了鄙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颠覆了他认知里所有的「规矩」。
而在城南那家早已不卖酒、只偷偷提供点热水的「徐记」旧铺后院里,争论则走向了另一端。
「规矩?郭老头就知道规矩!」年轻的铁匠学徒王栓子,也就是之前在李家庄怒砸锄头的那个青年,此刻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规矩能当馍吃?能让我娘不用吃观音土?能让我妹有机会认俩字?」他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那股急切,「你们知道亳州那边传回来啥吗?明军占了地方,头一件事是修路!只要你肯下力气,挖渠、铺路、甚至帮着清理城里的脏东西,都能换到实实在在的粮食和盐!他们还有那种叫‘水泥’的物件,几天就能把破房子修得比咱这城墙还结实!」
一个曾在江淮间跑过小买卖、见识稍广的中年人徐老三接口道:「栓子说的不全假。我听南边来的行脚商说,明国那边,不看你祖上是不是阔过,就看你有啥本事。会手艺的,进了他们那‘工坊’,一月挣的,比咱们这过去一个小地主还多!他们那‘学堂’,是真不论小子闺女,都能进去学算账、格物……就是摆弄那些奇巧机器玩意儿。」
「可……可那不是乱了纲常吗?」一个穿着旧儒衫、靠在墙角的落魄书生喃喃道,他脸上满是挣扎,「牝鸡司晨,唯家之索啊……圣人之道……」
「张秀才,圣人之道能救你饿死的爹娘吗?」王栓子毫不客气地反问,「我听说,明国那边也读圣贤书,但他们更看重‘实在’!你说他们不守规矩,可人家兵强马壮,连金国铁骑都干不过他们!咱们这‘合乎道统’的伪齐,还有蜀中那个‘正根儿’,给咱们带来了啥?」
徐老三叹了口气,语气复杂:「岳爷爷是好人,是忠臣,咱们都敬他。可敬他,跟指望他带来好日子,是两码事。他那套……太老了。就像咱们这蔡州城,看着架子还在,可里头早就烂透了。明国那边,像是把一切都推倒了重来,虽然看着吓人,但……说不定真能趟出一条活路?」
两种期待,两种未来,在蔡州的暮色与暗夜里激烈碰撞。一种是对熟悉过去的回归,是对秩序与「正朔」的最后留恋,哪怕那秩序带着枷锁;另一种是对未知未来的向往,是对生存与发展的赤裸渴望,哪怕那未来需要打破一切坛坛罐罐。
茶馆酒肆(如果还有的话)里,人们为此争得面红耳赤;田间地头,农人们扶着锄头默默思量;深宅大院(尚未逃走的士绅)中,则充满了对「泥腿子翻身」、「礼崩乐坏」的深深恐惧。
伪齐的统治机器仍在徒劳地运转,抓捕「散播谣言」者,重申「大齐正统」。但就连执行命令的底层胥吏和兵卒,在私下里也难免议论:
「头儿,你说……咱们以后,是给赵官家磕头,还是给那个方……方娘子鞠躬啊?」
「闭嘴!想掉脑袋吗?」呵斥声背后,是同样的迷茫。
期盼岳家军,是期盼一个熟悉的、已知的过去,是文化血脉的惯性,是忠君思想最后的堡垒,尽管这个过去曾让他们失望。而期盼明军,则是被一种迥异但充满诱惑的未来图景所吸引,是出于对生存和更好生活的现实考量,是对彻底摆脱眼前屈辱与痛苦的渴望,尽管这个未来充满了未知与离经叛道的风险。
伪齐将亡,已成定局。但蔡州的天空下,人们却在为「哪一种明天」而暗自争执、彷徨、期盼。这股涌动的暗流,比任何战场上的厮杀,都更能预示这片土地未来命运的复杂与曲折。春风掠过汝水两岸,带来的不是统一的答案,而是一个巨大的、悬而未决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