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2章 一二八〇章 柔佛森林（2/2）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各方言辞激烈，互不相让。端坐上首的方梦华，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如同观看一场早已预知结局的棋局。

钱玉与陆朝西交换了一个眼神，微微点头。陆朝西上前一步，双手虚按，朗声道：「诸位稍安！经互银行项目评审，自有法度章程，需综合考量地域、资源、市场及各国前期准备情况。」

他目光首先看向紧张得手心冒汗的三佛齐首相槃陀诃罗：「三佛齐身为此会东道，诚意可鉴，苏门答腊之条件亦与成衣印染业契合。故，经互银行首期项目，『苏门答腊成衣印染综合工坊』，准予立项！」

槃陀诃罗顿时长舒一口气，几乎要瘫软在地，脸上露出狂喜之色，连连向方梦华及明国代表作揖。

接着，陆朝西看向一脸期盼的金成焕：「高丽国皮源丰富，匠人基础良好，且地理位置优越。『庆尚道皮革加工中心』，准予立项！」

金成焕激动得深深一躬到底，声音哽咽：「谢方首相！谢大明上国隆恩！」

最后，他看向忐忑不安的毗阇耶：「高棉国铜矿资源确为大明所需，精炼技术提升利于双方。『毗耶陀补罗铜矿精炼厂』，准予立项！」

毗阇耶亦是喜出望外，连忙拜谢。

至于粤南、占城、兰芳等国，陆朝西则安抚道，经互银行后续将有第二期、第三期项目，望各国早做准备。虽未能首批入选，但总算留有余地，让他们在失望之余，也燃起了新的希望。

一场没有硝烟的「产业争夺战」暂告段落。明国成功地将部分劳动密集型（成衣印染）和具有一定污染（皮革加工、铜矿精炼）的产业，以「援助」的形式，名正言顺地转移至藩属国，既巩固了经济附庸体系，又为本土产业升级腾出了空间。而得到项目的三国，则仿佛握住了通往强国之路的门票，尽管这条路的方向和终点，依旧牢牢掌握在金陵的手中。

钱玉面无表情地记录着决议，而陆朝西则开始与三国代表商讨起贷款额度、用地规划等具体细节。大殿的一角，赞吉王朝的阿布·哈桑与拜占庭的米海尔，只能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他们无法参与这场「分糖」盛宴，但眼中深藏的震撼与思索，却预示着他们回国后，必将引发各自国内关于如何应对明国这种全新霸权模式的激烈辩论。

而泰国的颂提，则低着头，快速在袖中的小本上记录着「成衣」、「皮革」、「炼铜」等关键词，他需要立刻将这些产业转移的情报送回。佛国联盟，必须对此做出反应。

方梦华在偏厅单独会见了赞吉王朝的首席财政官阿布·哈桑·图西。与大殿内藩属国争抢工业项目的火热不同，这里的氛围更为审慎、冷静，是两大体量相近的势力之间平等的利益交换。

「尊贵的首相阁下，」阿布·哈桑抚胸行礼，姿态优雅，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听闻贵国工坊林立，蒸汽机械更是吞食‘黑金’如巨鲸饮水。我赞吉王朝，别无长物，唯两河流域与波斯湾沿岸，地火奔涌，盛产‘火油’（石油）。此物燃烧猛烈，胜木炭十倍，或可助贵国机械之力，更上层楼。」

方梦华神色平静，她自然知晓火油的潜力，虽然目前明国主要能源仍是煤炭，但实验室早已开始研究这种来自地底的黑色粘稠液体。赞吉王朝主动提出，正中下怀。

「阿布·哈桑阁下所言不虚。」方梦华微微颔首，「火油确有其用。大明愿与贵国签订长期契约，每年定额采购火油十万桶。价格可按明元结算，并参照当时金价浮动，确保公允。同时，大明可提供特制的密封铁桶与运输船舶，以减少途中的损耗与风险。」

阿布·哈桑心中快速盘算：十万桶！这是一笔巨大的、稳定的财政收入！而且用明元结算，再兑换黄金，远比直接运输金银或货物回程要安全便捷得多。他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首相阁下睿智！此议甚好！我赞吉王朝必以最优质的火油，供应大明。」

就在阿布·哈桑心满意足地告退后不久，拜占庭特使米海尔·杜卡斯便以「商讨橄榄油贸易」为名，请求觐见。他显然已通过某种渠道，得知了赞吉与明国达成大宗交易的风声。

米海尔的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拜占庭如今国力日衰，在地中海贸易中常受制于崛起的意大利城邦和近东的穆斯林势力，通往东方的陆路与海路更是严重依赖赞吉等势力的转口。若赞吉因这笔火油交易财力暴增，对拜占庭绝非好事。

「至高无上的首相阁下，」米海尔的措辞愈发恭敬，「听闻贵国与赞吉达成了愉快的合作。我拜占庭帝国，亦愿为繁荣东西贸易尽一份力。我国盛产的橄榄油，品质冠绝地中海，无论是烹饪、照明还是祭祀，皆为上品。若蒙大明不弃，我国愿独家代理橄榄油在东方的销售，价格绝对优惠！」

他刻意强调了「独家代理」，试图在地中海特产上扳回一城，避免与赞吉在明国眼中的价值差距进一步拉大。

方梦华心如明镜，洞悉了米海尔此举背后的地缘政治考量与恐惧。她并不点破，只是淡然应允：「橄榄油亦是佳品。大明可开放数个指定港口，准予拜占庭商船凭特许状入港交易，关税依例。至于代理之事，可先试行三年，视销售情况再定。」

虽然没有得到完全独家的承诺，但获得特许入港权已是重要突破，为困境中的拜占庭商人打开了一条直达富庶东方的缝隙。米海尔暗自松了口气，连忙躬身谢恩。

数日后，庞大的明国舰队启程北返。「逐风号」的船长室内，海图铺陈，窗外是碧波万顷的南洋。方梦华口述，机要秘书沈青菱——沈千山之女，亦是杨太的未婚妻——正伏案疾书，整理着此次柔佛之行的全部会议纪要。

沈青菱书写工整，思路清晰，最后在卷宗扉页提笔拟了一个标题：「柔佛通商及互助条约签署并相关贸易协定会谈纪要」。

方梦华接过浏览，微微摇头。她取过朱笔，将后面的字迹划去，沉吟片刻，亲自在扉页上写下了一行字：

「柔佛森林体系」奠基纪要初稿

沈青菱看着这个新颖而奇怪的标题，明眸中流露出不解：「森林体系？首相，此次会议虽在柔佛举行，但所议皆是商贸、金融、工业项目，与森林何干？此名……似乎与内容不甚相符？」

方梦华放下笔，走到舷窗边，望着远方海天一色的壮阔景象，目光悠远。

「青菱，你只见到了林木，却未见森林。」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洞穿未来的深邃，「你以为我们此番，仅仅是卖了些货物，定了结算规矩，转了几个工坊，签了几张采购单吗？」

她转过身，看着这位聪慧的晚辈：「我们今日所做之事，是在划定未来的势力范围，是在书写贸易的规则，是在用金元与货物，编织一张笼罩四海的巨网。赞吉的火油，拜占庭的橄榄油，高丽的皮革，三佛齐的成衣……它们都将被纳入这张网中，按照我们制定的规则流通、计价。」

「所谓的『柔佛森林体系』，其核心，并非那些具体的交易，而是我们确立的三根支柱：其一，明元与黄金挂钩，成为国际贸易的基准货币；其二，经互银行以贷款和技术，引导藩属国的产业发展方向，形成依附；其三，通过大宗商品采购和特许贸易权，将即便非藩属的强大势力，也捆绑在我们的经济战车之上。」

「从此以后，」方梦华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决绝，「国与国之间的竞争，将不再仅仅是战马与刀剑的较量，更是谁能融入这个体系、谁能在这张金融与贸易的网络上占据更有利位置的竞争。拒绝或被迫缘于这个体系之外，将意味着贫穷、落后与边缘化。」

她指了指沈青菱手中的纪要：「这份文件，记录的不是一次简单的商业会议。它记录的，是一个新时代的开端，是一个由我们大明亲手缔造的、全新的世界秩序的游戏规则。后世史书，或许会浓墨重彩地记录某场战役的胜负，但真正决定文明走向的，往往是这些在谈判桌上敲定的、看似枯燥的条款。它的影响，远比眼前赚取的这些明元，要深远得多。」

沈青菱怔怔地听着，手中的笔不知不觉停了下来。她看着舷窗外浩瀚的海洋，又低头看了看卷宗上那「柔佛森林体系」六个朱红大字，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在参与和记录的，是何等波澜壮阔、足以重塑世界格局的历史进程。这不再是父亲的商场博弈，而是……文明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