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5章 一二三三章 阴阳波斯(2/2)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在殿顶那尊巨大的、镀金的阿胡拉·马兹达神像上时,仪式便开始了。阿拉乌丁·阿即思身披缀满宝石的白色祆教祭司法衣,手持西辽赐予的镶玉权杖,立于殿前。他脚下,数百名被迫改宗的旧伊玛目,用颤抖的声音诵读着混合了《阿维斯塔》经文与摩尼教义的新经典。
「看哪!光明终将战胜黑暗!」他张开双臂,声音洪亮,但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台下人群的反应。仪式的高潮,是将一本古老的《古兰经》投入殿前永不熄灭的圣火坛中。羊皮卷在火焰中卷曲焦黑,升起浓烟,人群中爆发出的,并非纯粹的欢呼,而是夹杂着惊恐抽气与狂热嘶吼的混响。
仪式结束后,在戒备森严的内殿,阿拉乌丁立刻褪去神性外衣,恢复了那个精明的统治者。他对来自西辽的监军使者弯下腰,语气恭顺:「请回禀成吉思皇帝,梅尔夫的圣火,永远映照着虎思斡耳朵的太阳。明年的人头税与铁料,一定会准时送上。」
使者离开后,他转向心腹,眼神阴冷:「尼沙普尔的铜矿,为什么又减产了?告诉总督,完不成定额,我就把他全家送进『火狱之井』!」
梅尔夫,是表演给西辽看的神权戏台,是镇压内部异见的刑场,也是一场关乎生存的、走在刀尖上的豪赌。
乌尔根奇作为花剌子模的旧都与工业心脏,乌尔根奇已沦为一座被技术焦虑诅咒的熔炉之城。阿姆河的河水被无数引渠导入城中,驱动着庞大而嘈杂的水力风箱,昼夜不息。
这里的工坊,目标只有一个:破解、仿造、超越。
来自北方的契丹工匠,带着西辽从金国缴获的、更先进的火器图纸,监督着本地工匠。但过程充满挫败:「温度!该死的!炉温还是不够!我们造出的铁,根本承受不住那种『炸壶』的压力!」一个满脸烟灰的工头绝望地咆哮,他脚边是又一根因为金属疲劳而裂开的炮管胚子。
空气中混合著熔融金属的气味、失败铸件被回炉的焦糊味,以及一种无形的、对契丹技术的深度依赖与怨恨。乌尔根奇的工匠们发现,他们彷佛在攀登一座没有顶峰的山——每当他们以为接近了东方的火器水平,对方又展示出了更恐怖的东西,例如传闻中佛国的「飞天佛影」。
城市的下水道里,偶尔会漂浮着被割喉的契丹工匠的尸体。官方说法是「意外」,但人人都知道,那是绝望的本地技术阶层,对这些「永远无法企及的老师」所进行的、最无力的反抗。
乌尔根奇在燃烧,不仅是炉火,更是整个城市因技术绝望而引发的、无声的自我焚烧。
曾经以绿松石与波斯诗篇闻名的文化之都尼沙普尔,如今是一片死寂的、破碎的「蓝色尸骸」。
城市的标志——那些生产举世无双蓝色琉璃瓦的窑厂,已被强行改造成生产廉价陶罐(用于「震天雷」)和冶炼青铜(用于铸炮)的军工作坊。曾经飘荡着诗人吟唱的天空,如今被黄色与绿色的有毒烟雾所笼罩。
在破败的市集,一个老画匠卡瓦姆,偷偷在自家地窖里,用最后一点珍藏的蓝色矿物颜料,修复着一幅在动乱中受损的《列王纪》细密画。画中,古老的波斯英雄正与恶魔搏斗。
「他们烧了经书,改了信仰,但他们改变不了颜色…改变不了我们血脉里流淌的故事。」他对孙子低语,声音如风中残烛。
然而,他的儿子,一个狂热的「新光明派」信徒,却在市政厅里,协助契丹监工清点着从旧清真寺没收的黄金,用以购买更多来自北方的铁料。
尼沙普尔的灵魂被一分为二:一部分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拚命守护着最后的文化碎片;另一部分,则在光天化日之下,积极地协助毁灭者,将自己的过去变为军费。这座城市的美,成了它最沉重的诅咒。
作为伊玛目礼萨的圣陵所在地,马什哈德成为了整个花剌子模境内,宗教冲突最剧烈、最血腥的断层线。
宏伟的圣陵金顶依旧,但其下的广场,却见证了最荒诞的场景:一队新招募的「光明守护军」(由本地皈依的突厥青年组成),强行驱赶着一群拒绝放弃伊斯兰信仰的虔诚老人,要求他们向广场中央新立的圣火坛跪拜。冲突瞬间爆发,石块与弯刀齐飞,鲜血染红了神圣的石板。
而在错综复杂的「巴扎」深处,阴影中的交易从未停止。来自赞吉王朝的「夜枭」死士,与心怀不满的旧贵族在此接头,黄金与情报在暗巷中流淌。同时,来自佛国的密探,也伪装成香料商人,试图与这里残存的什叶派力量接触,寻找在这个叛教帝国心脏地带点燃混乱的火种。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喝饱了血。」一个在冲突中失去独子的老妇,麻木地看着清洁工冲刷着广场上的血迹,「有的是为真主流的,有的是为那个所谓的『光明』流的…到头来,有什么分别?」
马什哈德,这座本应象征救赎的圣城,如今成了信仰的屠场与阴谋的温床,它的每一道裂隙里,都回荡着无声的诅咒。
花剌子模,这个自诩为「光明复兴」的国度,其真实面貌,不过是四座在谎言、强制与技术绝望中燃烧的城市。
一个文明为了在强敌环伺中活下去,不惜亲手撕裂自己的过去,却在奔向那个虚无缥缈的「光明未来」时,发现脚下早已是万丈深渊。
这片土地上的火焰,并非带来温暖与启蒙的圣火,而是焚烧灵魂、用以照亮通往毁灭之路的…炼狱之火。
东方的地平线上,花剌子模的「光明之火」与西辽的恐怖「雷火」隐隐相连。而亚兹德,这道帝国最前线的燃烧边墙,能在两股烈焰的夹击下,支撑到何时?没人知道答案。这里的风,呼啸而过的,尽是信仰的碎片、帝国的焦虑,以及一个古老文明无声的、却无比坚韧的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