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7章 一二二五章 片纸入蜀(2/2)
一直沉默的秦桧,此刻终于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平和而冷静,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陛下勿忧。臣细细思之,此事纵然为真,亦不足为虑。」
他条分缕析道:「第一,无论那王士元是否是昔日的郓王,他如今已不姓赵了!他化名王士元,名字倒读便是『原是王』,看似机巧,实则自绝于赵宋宗室!他入赘方氏,为伪明之『配王』,形同男宠,此等行径,早已背离祖宗礼法,有何颜面再提赵宋正统?」
「第二,」秦桧目光扫过杨沂中和蓝珪,最后落在赵构身上,语气斩钉截铁,「陛下需明白,如今天下士子、忠义之士,汇聚于蜀,并非仅仅因为陛下姓赵!更是因为此处,乃是我华夏正朔所在,是孔孟道统、儒家纲常的最后堡垒!伪明摒弃圣贤,推崇奇技淫巧,尊工匠商贾而贬士人,此乃自毁长城,与我等已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极强的说服力:「陛下,莫说您龙章凤姿,承天受命,即位本就名正言顺。即便……即便如今坐在这成都龙椅上的,是那昏聩如刘阿斗之辈,只要这面『尊王攘夷』、『匡扶道统』的大旗不倒,只要这朝廷仍由我等读圣贤书的士大夫秉持朝纲,天下忠义之心,便不会散去!这江山社稷,便动摇不了分毫!」
秦桧的话,如同给赵构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是啊,他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姓氏,更是一整套维系了千百年的秩序和价值观。只要这套秩序还在,只要士大夫集团还支持他,他的皇位就有了根基。
赵构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脊背松弛下来,脸上恢复了几分帝王的镇定。他看了一眼地上的《明报》,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
「秦卿真乃,朕之孔明也。」他沉声道,「伪明纵有妖术,纵能混淆血脉,也改变不了其悖逆纲常、毁我华夏衣冠的本质!传朕旨意,闻风司加派人手,严查境内《明报》流传,再有散布者,以通敌论处!至于金陵那边的闹剧……朕,拭目以待,看他们还能猖獗到几时!」
暖阁外,风雪依旧。阁内,一场因真相冲击而引起的短暂恐慌,被更深层的利益捆绑和意识形态壁垒强行压下。只是,那透过报纸传来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影像与声音,真的能如此轻易地被隔绝在这座宫殿之外吗?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便会在寂静中,悄然生长。
等蜀宋朝廷开始加强三峡内外封锁隔绝「精神污染」的时候,虞允文、李蘩、李攸一行人,持着蜀宋官府签发的文书,以「宣抚新附士子」的名义,好不容易出了夔门天险,踏入荆湖北路的秭归城。然而,脚踝尚未沾稳此地的尘土,一股比蜀中更为凝滞压抑的气氛便扑面而来。
凛冬的寒风在长江峡谷间呼啸,吹得人脸颊生疼。城墙脚下,一则墨迹犹新的官府告示尤为刺眼,周围聚集了些许百姓,指指点点,却无人敢高声议论。虞允文挤上前细看,心头便是一沉。告示行文严厉,声称为「防遏奸邪言论,蛊惑人心」,即日起,所有未经官府勘验允准的「印刷书册、报章、图影」,皆属违禁,「片纸不得入蜀」!违者以「通敌资匪」论处,重者可判流徙乃至斩决。
「片纸不得入蜀……」李蘩在虞允文身边低声重复,语气中满是荒谬,「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朝廷……竟已畏惧信息至此等地步了吗?」这严苛的禁令,非但未能让他们感到安心,反而像是一层厚重的窗户纸,被这禁令捅破,让他们对成都朝廷的怀疑,如同浸水的藤蔓,疯狂滋长。
继续沿江东下,抵达地处前沿的汉阳军时,这种管控更为森严。汉阳军与对岸明国控制下名义仍归蜀宋的汉口镇隔江相望,虽是岳家军与明商约定的互市之地,允许有限度的商贸往来,但人员与物品的流动受到了极其严格的盘查。码头上,兵丁如临大敌,对每一位从汉口方向过来的商旅、挑夫进行搜身,书籍、纸片更是检查的重点,稍有可疑便立即扣下。
「这哪里是互市,分明是临敌。」李攸望着江对岸汉口镇隐约可见的繁华灯火,再看看这边剑拔弩张的哨卡,不禁摇头叹息。他们几人的行李也被仔细搜查了一遍,若非有官方文书在手,只怕难以轻易过关。
正当几人因这压抑气氛而感到心头沉重,在汉阳军码头一角稍作歇息时,李蘩眼尖,瞥见一个废弃的竹篓里,似乎有几张被揉皱的纸张。他心中一动,趁守军不注意,悄悄捡了起来。
展开一看,几人顿时屏住了呼吸——这正是一份被撕破的《明报》!虽然残缺,但头版上那张「全家福」照片依然清晰可见!赵佶、韦太后、邢秉懿三人僵硬而坐的模样,冲击着他们的视觉。更令人震惊的是照片下方的一行小字,似是韦太后的「原话引述」:「构儿,为娘在金陵日日念佛,就等着你接了哀家回去,安安生生做个享福的太后。你倒好,在成都急着给娘披麻戴孝,这是要闹哪样?」
这口语化的文字,带着一种民间老妇的埋怨口吻,虽不知真假,却比任何义正辞严的控诉都更具穿透力,直接将蜀宋那场盛大国丧的遮羞布撕得粉碎!
「这……这语气……」李蘩瞠目结舌。
李攸则死死盯着照片中央的赵佶,他凑近仔细辨认,手指微微颤抖地拂过报纸上那张消瘦而苍老的面容,声音沙哑而肯定:「不会错……纵是憔悴至此,这眉骨,这鼻梁,尤其是这眼神……确系道君皇帝无疑!老夫当年在开封多次近观天颜,绝不会认错!」
最后的侥幸被彻底打破。太上皇是真的,太后也是真的!那成都的国丧,陛下的痛哭,万俟卨的信誓旦旦……竟真的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虞允文脸色铁青,胸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愤怒与失望。他还不死心,继续在废纸篓中翻找,竟又扯出另一张残页。这张更是触目惊心,赫然是信王赵榛与前宋武德大夫、现马鞍山钢铁厂厂长马扩的联合访谈!标题刺眼:「五马山血案再复盘——信王赵榛、马扩泣血控诉,直指当年溃败源于背后冷箭!」
报道中,赵榛与马扩以亲历者的身份,详细描述了当年河北抗金的大好形势如何因援军不至、情报泄露、乃至内部细作作乱而功亏一篑,种种线索,皆隐隐指向当时的康王大元帅府,指向如今成都龙椅上的那位陛下!
「……若非有人欲借金虏之手,除却潜在威胁,我河北万千忠勇义士,何至于血染五马山,魂断他乡?!」报道末尾,马扩悲愤的诘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虞允文的心上。
「噗——」虞允文猛地将残报拍在身旁的缆桩上,因极致的愤怒,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节泛白。他一直以来的怀疑,对朝廷颟顸昏聩的不满,对北伐不力的困惑,在此刻尽数找到了答案!不是什么力有不逮,不是什么时机未至,而是……出卖!是令人齿冷的、对自己同胞和手足的出卖!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虞允文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眼中最后一丝对蜀宋朝廷的幻想彻底熄灭。他抬起头,望向大江对岸武昌黄鹤楼上灯头朝下的汽灯,那片被蜀宋视为洪水猛兽、却不断传出惊世技术与真相的土地,目光由愤怒转为决绝。
「李公,诸位,」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成都行在,已非我等士子报国之地。这真相,这未来,在对岸!」
李攸沉重地点了点头,李蘩等人亦是面露毅然之色。
江风凛冽,吹动着他们单薄的衣袍,也吹散了心中最后的犹豫。东渡投明,已不再是可选项,而是目睹这一切之后,唯一清醒的抉择。他们要将这满腹的疑问与愤懑,带去那片敢于揭开疮疤、直面真相的土地,去寻求一个真正的答案,或许,也是一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