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9章 一二〇七章 开南三年(2/2)
辰时的《格物致知论》大课,能容纳百余人的阶梯教室座无虚席。主讲的是从金陵请来的理学名家,试图用「气理阴阳」来解释电磁现象,台下却坐着一批已深受「原子论」、「力学原理」洗礼的学生。
「先生,学生愚见,雷电可能唔系天地戾气,而系云层里面积聚咗大量电荷所致。之前个风筝实验已经证明咗少少……」陆宏毅起身发言,语气恭敬,观点却犀利。他不再是那个只会死记硬背的潜伏者,三年的淬炼,让他拥有了独立思考的勇气和能力。
台下,阮阿诺和许多同学纷纷点头附和。老教授捻须沉吟,虽未直接认输,却也感叹「后生可畏」。课堂上的这种交锋,在开南大学已是常态。旧学与新知的碰撞,在这里激荡出思想的火花。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椰子树,在草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陆宏毅和阮阿诺并肩坐在石凳上,面前摊开着《实习分配意向表》。
「政务院南洋司、安源煤矿机械局、广州电报总局……宏毅,你想去边度?」阮阿诺的声音带着期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陆宏毅沉默着。实习,意味着他们即将真正踏入这个他们亲手参与建设的「新明」。他的成绩优异,选择很多。但越是临近毕业,那个深藏心底的隐忧就越发清晰——他的父亲,大金的「奉天大学士」陆朝东,如今怎么样了?
岭南与燕京,相隔何止万里。虽有电报,但那冰冷的铜线,传不来丝毫关于父亲安危的消息。偶尔从北方商旅口中听到的,也只是「金国朝局动荡」之类的模糊传闻。那个曾经固执、最后却因一个荒谬的错误而命运未卜的父亲,成了他心底一根无法拔除的刺。
他与阮阿诺的感情日渐深厚,芒族不重汉礼,两人早已心意相通。但成婚这等大事,岂能不让高堂知晓?他想象着带阮阿诺回到那个或许已不存在的象山陆家庄,想象着面对父亲……这种想象,带来的只有无尽的忐忑和撕裂般的痛苦。
「我……仲未谂好。」陆宏毅最终叹了口气,握住了阮阿诺的手。她的手温暖而有力,仿佛能给他支撑下去的力量。「或者……去安源煤矿啦。嗰度离……离北方近啲。」他找了个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理由。
阮阿诺看着他眼底的挣扎,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将头靠在他肩上。「无论你去哪里,我都等你。」
申时的图书馆,是陆宏毅最常栖身的地方。高大的书架排列着日益丰富的藏书,从《营造法式》到《几何原本》,从《化学鉴原》到《瀛寰志略》。电灯的光芒洒在光滑的桌面上,比起三年前只能靠气灯和窗光的窘迫,已是天壤之别。
他在这里查阅关于北方、关于金国的只言片语,试图拼凑出父亲命运的轨迹,却往往是徒劳。更多的时候,他埋首于机械图纸和数理公式之中,只有在知识的海洋里,才能暂时忘却现实的烦扰。
他有时会想起初到广州时,那个满怀仇恨与算计的自己。如今,仇恨似乎被求知的渴望和建设的热情冲淡了,但家族的纽带和那份沉甸甸的愧疚,却始终无法抹去。他是明国培养的第一代大学生,是时代的骄子,却也是家族命运的漂泊者。
晚钟敲响,回荡在暮色中的校园。陆宏毅和阮阿诺随着人流走出校门。远处,珠江上新式轮船的汽笛与旧式渔船的橹声交织在一起,如同这个时代本身的协奏。
前程似锦,这个词用在他们这批开南学子身上,再贴切不过。他们即将奔赴各方,成为这个新生帝国真正的栋梁。
然而,陆宏毅望着北方黯淡的天际线,心中却如乱麻一般。实习的选择、与阮阿诺的未来、对父亲的牵挂……所有这些,都像一道道复杂的方程式,摆在这位大明首届大学生的面前,等待他去求解。
他知道,毕业实习不仅是学业的结果,更是他人生的又一个十字路口。而在做出选择之前,他必须首先面对那个远在风雪北国、音讯渺茫的根。
夜幕彻底降临,电弧灯的光芒与万家灯火、江上渔火连成一片。一艘即将启航前往渤泥(文莱)的蒸汽明轮「伶仃洋号」,拉响了悠长的汽笛,笛声沿着珠江传遍全城。
这笛声,宣告着广州已不再是帝国的边陲重镇,而是联通四海、呼吸时代的南国心脏。永不过时的岭南烟雨依旧,但雨中疾驰的蒸汽机车、夜空下不灭的电光、以及那根无声传递着帝国意志的电报线,正清晰地告诉世人:一个崭新的时代,已在这片热土上,轰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