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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0章 一一四八章 绍兴癸丑科(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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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允文心中微微一沉。果然是这道题。近日《蜀都新刊》上连篇累牍,皆是御用学士们阐述「心正则兵自强,心不正虽坚甲利兵亦必败」的宏论。答案,早已被限定。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提笔蘸墨。然而笔锋悬于纸上半晌,竟落不下去。

他脑中浮现的,是金兵铁蹄下破碎的山河,流离失所的百姓哀嚎,仙人关防线上官兵的困顿……是父亲忧愤而终前,握着他的手,喃喃着「规复…中原…」

中兴之本,岂是空谈心性所能涵盖?他知道「正确」的答案该如何写。当痛斥管仲、商鞅、王安石之徒只知富国强兵,乃舍本逐末,必引至祸乱;当大谈「存天理,灭人欲」,「心即理」,「一心正而天下治」;当引朱子、程子之言,将「强兵」二字批得体无完肤。

这样写,或许能中。但他闭上眼,仿佛听到采石矶江涛之声,听到大散关将士们浴血搏杀的呐喊。再睁开眼时,他目光已是一片清明。

笔锋落下,他并未完全否定「正心」,却开篇立论:「正心以为体,强兵以为用,二者不可偏废。」继而笔锋一转,直言如今蜀宋偏安一隅,强敌环伺,若只务虚谈,不修实备,则正心无异于坐以待毙之呓语。他甚至小心翼翼地提出,当有限度地「师明之长」,稳固荆襄,精炼士卒,广积粮秣,方有谈「中兴」之资格。

他写得极快,字字力透纸背,仿佛要将胸中块垒一吐而尽。他知道这在阅卷官眼中是何等「异端」,但他无法违背自己的认知与良心。

日头渐高,棚内依旧寒冷。远处传来一声惊呼,两名兵丁面无表情地抬走一个晕厥的考生,他的考卷被随意卷起,扔进一个竹筐——那是「污卷」的处理方式。

午后,开始诗赋试。题目:「赋得‘春风不度玉门关’得‘关’字」。

又是一片愁云惨雾。此题需用僻典,限韵苛刻。虞允文勉强成篇,心中却一片悲凉。玉门关早已沦于西夏之手,多少士子在此苦苦雕琢词句,争论春风度与不度,却无人思及关山何时可复!这文字游戏,于国何益?于民何补?

申时末,云板敲响。「住笔!」无数支笔颓然放下,有人长吁,有人啜泣,更多人面如死灰。

虞允文沉默地交上卷纸。那收卷的书办瞥了他一眼,似乎对他早早写完有些讶异,随即冷漠地将他的卷子压在一摞厚厚的、墨迹未干的考卷最下方。那目光像是在看一个疯子,或者说,一个注定要失败的人。

他随着人流挤出书院大门,夕阳的余晖给成都的屋檐染上一抹凄凉的暖色,却丝毫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门外,等待的家属一拥而上,或急切询问,或低声安慰。

无人来接他。他回头望了一眼青羊书院那沉重的门楣,那里刚刚吞噬了数千人的希望与年华。

他知道,他那份「不合时宜」的考卷,大抵会如同那位被抬走的考生一样,沉入那象征失败与排斥的竹筐底部,永无见天之日。

蜀宋的天,太小,太暗,已然容不下一点不同的声音,更容不下一个试图仰望真实星空的年轻人。

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虞允文裹紧衣衫,垂下眼睑,默默汇入成都街头黯淡的人流之中,身影渐渐被暮色吞没。他的科举之路,或许在开始之前,便已看到了尽头。

数日后,放榜。那张小小的黄榜前,挤碎了无数人的梦想。三十个名字,如同三十滴金汁,点缀在庞大的失意泥潭之上。中者狂喜,恍若登天,瞬间成为众人艳羡的焦点,被勋贵家族围绕。落者如丧考妣,有人当场晕厥,有人嚎啕大哭,更有人状若疯癫,指天骂地,斥责考官有眼无珠,科场不公——旋即被如狼似虎的巡城卫兵拖走。那落榜的陕西士子,望着榜单,眼神中的火光彻底熄灭,变得一片死灰。他默默转身,消失在成都阴冷的街巷中,无人知晓他将去往何方。而那老秀才,看着榜上最后一个名字(那是一个显赫的蜀中世家的子弟),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佝偻着背,一步一步,蹒跚地走回了寄居的破旧客栈,从此再未出现。

虞允文的名字不在其上。他站在雨中,看着那张决定无数人命运的黄榜,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这个偏安一隅的朝廷,已经小得容不下一点不同的声音,暗得照不进一丝真实的光亮。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冲刷着成都府的街道,却冲不散这座「行在」上空那浓得化不开的暮气与绝望。虞允文裹紧衣衫,转身没入人群,他的科举之路或许已经结束,但他的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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