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1章 一一〇九章 国人野人(2/2)
他环视着台下脸色越来越苍白的人群,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忧虑与急迫:「野牛杀光了怎么办?!鲑鱼捞尽了怎么办?!浆果采秃了枝头怎么办?!到那时,我们吃什么?!再去跟谁换?!努克萨克人自己都要饿红眼了!而且——」他的声音如同末日审判的号角,「你们以为这就完了吗?!国公府的封地就在这里!朝廷开拓东洲的方略已定!未来,第二船、第三船、第十船……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渡海而来!会有几万、十几万张只知道张嘴索取、不知道俯身创造的嘴!到那时,这雪山之内的低陆平原,拿什么去填那几万个无底洞一般的胃?!拿什么去养活那漫山遍野、只知消耗、不知生产的‘野人’?!」
木台之下,一片死寂!连清晨的微风都仿佛被这恐怖的预言冻结了!昨日还觉得王大虎苛责无情的颖州难民赵小七,此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想起了颖州大旱后的赤地千里,想起了瘟疫肆虐时倒毙路旁、无人收殓的亲人尸骸……那才是人间地狱!而王大虎描绘的「吃光」的未来,似乎更加绝望——因为这地狱的燃料,是他们亲手点燃的!
「是现在拿起锄头,用血汗甚至性命,为子孙开垦一份能生根发芽、永续传承的基业,做一个堂堂正正、有根有基、顶天立地的‘国人’?!」王大虎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最后一次轰然响起,震彻荒原,「还是贪图眼前一时之便,耗尽这天赐之福,最终沦为山野间为争一口腐肉而互相撕咬的‘野人’,甚至……饿殍填壑?!」
「留下做‘国人’的——」王大虎猛地拔出腰间佩刀,雪亮的刀锋在晨曦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刀尖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斜指脚下这片冰冷而充满挑战的土地,「拿起你们的锄头!跟我王大虎一起,从这三十亩地开始——开荒!!!」
这一次,死水般的沉默被打破了。来自北海道的张勇,这个经历过虾夷地开荒炼狱的汉子,第一个弯下早已酸痛不堪的腰。他默默地捡起昨日愤然掼下的锄头,布满血泡和老茧的手紧紧握住木柄,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片板结如铁的土地!
「铛——!」火星再次四溅!锄刃深深陷入,撬起一块带着盘结草根的硬土!他咬着牙,腮帮肌肉虬结,再次抡起沉重的锄头!
接着是第二个身影——一个颍州来的、昨日还在咒骂的老汉,他抹了把脸,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弯腰拾起了崩口的镐头,沉默地走向自己的那块荒地。
第三个,第四个……越来越多的人,脸上带着沉重的思考,眼中交织着对未来的恐惧与一丝被唤醒的微薄希望,默默地、甚至是有些踉跄地,走向那被遗弃的农具,弯腰,拾起。锄头撞击硬土的闷响,镐头撬动顽石的刺耳刮擦声,铁锹铲断草根的撕裂声……这些声音起初稀疏、沉重,如同垂死者的喘息,但渐渐地,它们连成一片,汇聚成一股虽缓慢艰难、却比昨日多了一份沉甸甸决心的开荒交响。
沉默的人群中,暗流仍在涌动。
「三十亩……」河北老农张文义低声重复着这个数字,布满皱纹的脸如同风干的土地,反复咀嚼着其中的分量。半晌,他对身边同样来自北海道的同伴点了点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认命的坚韧:「干吧……国公爷说得在理。傻牛傻鱼……总有打完捞光的一天。」他啐了口唾沫在手心,搓了搓,再次握紧了锄柄。
也有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压着嗓子对身边嘀咕:「三十亩?这不要了老命?咱们千辛万苦漂洋过海,是来享福的,不是来当牛做马的!跟着土人打打猎,自在又快活……」旁边那人点头如捣蒜,眼里闪烁着精明和一丝对台上权威的不屑。
更有甚者,脸上堆起顺从的笑,心里却拨着另一副算盘——嘴上应承着开荒,等王大虎的视线一移开,照样溜去河边张网、钻进林子放冷枪。手里的野味、河鲜,转头就能跟努克萨克人换成暖和的毛皮、耐存的熏鱼,日子岂不比埋头刨地舒坦百倍?这「三十亩」,不过是糊弄国公爷的面子活儿。
王大虎站在高台之上,看着下方如同蚁群般重新开始蠕动、与大地搏斗的景象,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开,掌心一片冰凉黏腻的冷汗。他知道,这声嘶力竭的呐喊,这「国人」与「野人」的切割,这关于生存极限的恐怖预言,仅仅是在这蛮荒之地维系文明火种的第一场惨烈战役。真正的考验,如同菲沙河深不可测的暗流,远未结束。但至少,那柄象征「定鼎中原」、「耕读传家」的锄头,暂时没有被彻底抛入历史的尘埃。而关于这片土地承载极限的、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般悬于头顶的警钟,已然在这金砂河谷的晨雾中,发出了第一声沉重而悠长的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