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0章 一一〇八章 放下锄头(2/2)
正午的太阳毒辣起来,蒸腾起沙土与汗水的腥咸气味,混合着被斩断草根的苦涩气息,闷得人胸口发堵。颖州人心里雪亮,中土的田垄屋舍已是永诀的梦境;脚下这片荒蛮之地,便是余生必须耗尽血肉去搏杀、去驯服的战场。有人抹着脸上混合了泥泞和血水的汗水,低声咒骂着命运;有人则失神地望着远处努克萨克村落的方向——那里的猎人正在溪边轻松地处理着肥美的鲑鱼,动作娴熟流畅,仿佛不是在劳作,而是在享受自然的馈赠。
这一刻,三百亩地的份量,不再是地契上的墨迹,而是沉甸甸压在每个拓荒者心口、几乎令人窒息的巨石。
体力在飞速流逝。汗水浸透单衣,紧贴在火辣辣的皮肤上。手掌磨出的血泡破裂,混着泥土,钻心地疼。手臂酸胀得如同灌铅,每一次举起农具都像在对抗无形的枷锁。颖州来的难民,尤其是那些并非世代务农,或只在熟稔土地上耕作过的,心理防线率先崩溃了。看着眼前这望不到头、顽固抵抗的荒原,再想想故园早已沦陷于金虏铁蹄之下,永无归期,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们。
「三百亩……这他娘的干到猴年马月是个头?」有人喘着粗气,把锄头狠狠掼在地上,颓然瘫坐。
「就是!开了也未必能种活!这鬼地方,谁知道长不长庄稼?白费力气!」另一人眼神涣散地附和,声音里满是疲惫与怀疑。
更让他们心态失衡的,是眼前触手可及的「轻松」生存方式:看看那些萨利什土人!他们连像样的弓箭和渔网都没有,仅凭简陋的骨矛和陷阱,照样活得自在!昨天傍晚,就有几个部落猎人扛着一头刚猎到的肥硕野鹿从营地附近经过,神情轻松得如同散步归来。河里的鲑鱼更是多到令人发指,仿佛随手一捞就能满载而归。老水手们采回来的浆果,漫山遍野,酸酸甜甜,俯拾皆是。
一个念头如同疯狂滋生的藤蔓,在疲惫绝望的人群中迅速蔓延:既然这里的野牛呆笨如石,麋鹿成群结队,鲑鱼肥美丰盈,野果唾手可得……而我们,有犀利的火铳,有坚韧的渔网,打猎捕鱼岂不是手到擒来?一头野牛,够一家人吃上十天半月!何必累死累活,跟这铁板一样的土地拼命?
甚至,再退一步,看看昨天萨利什土人对那些破搪瓷碗、旧铁片、一小块蔗糖的稀罕劲儿!随便从行李里翻出点自己看不上的「破烂」,拿去跟他们换现成的牛肉、鹿肉、鲜鱼或者成筐的浆果,岂不是更轻松惬意,立竿见影?
「躺平」的诱惑,在生存的艰难和开荒的巨大阻力面前,变得无比强大,如同魔鬼的低语。越来越多的人放下了锄头、镐头。他们或聚在一起兴奋地商量着结伙打猎,或埋头在行李中翻找着能用来「贸易」的物件。启门寨外,原本该热火朝天的开荒场面迅速冷却、瓦解。农具被随意丢弃在刚刨出的小坑旁,如同被遗弃的梦想。只有少数来自北海道、经历过开荒炼狱的移民还在咬着牙,用开裂的虎口和酸痛的肩膀,一寸寸地与土地搏斗,但进度缓慢得令人心焦。
三天后,启门寨内召开了第一次开荒进度评估。众人摊开地契,对着图纸上那片诱人的方块和自己的实际开垦面积算了又算,得出的结论如同一盆刺骨的冰水,当头浇下——如今已是四月下旬,就算人不眠不休,这三百亩地也绝无可能在有限的农时前开垦完毕,更遑论后续的播种、除草、护苗等繁重农事。
会后,本该继续下地的队伍无声地散了。有人找了块还算平整的石头坐下,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眼神迷茫;有人干脆往草地上一躺,眯着眼望着陌生的天空,浑身散发着放弃的颓唐。这片菲沙河口的平原,在他们眼中,越来越不像是一片逼人种田的地方——努克萨克人连像样的弓箭渔网都无,野牛在林边悠闲踱步,仿佛唾手可得;鲑鱼在清澈的河里密密麻麻逆流而上,一网下去就能捞满船舱;野果挂满枝头,甜得齁人。自己带来的火铳与坚韧渔网,捕牛猎鹿捞鱼,简直比弯腰刨地轻松百倍!
更有甚者,已迫不及待地付诸行动。有人翻出随船带来的残破家当——一把崩了口的铁锅、一截断了柄的锈刀片——跑到营地边缘,对着远处观望的努克萨克猎人比划。很快,新鲜的、还带着体温的鹿肉、肥美的鲑鱼,甚至一捧捧红艳艳的莓果,便送到了他们手中。有人掂量着换来的食物,咧嘴笑道:「咱们这是来享清福的啊!何苦自找罪受,去跟那铁板地较劲?」
王大虎巡视营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令人心寒的景象:广袤的荒原依旧沉睡,只有零星几处象征性地被翻动了几尺见方,如同大地上的几道微不足道的伤疤。更多的人则围坐在一起,或仔细擦拭着锃亮的火铳,或整理着坚韧的渔网,甚至有人拿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正兴奋地与一个靠近的努克萨克猎人讨价还价。
寨门外不远,王大虎脸色铁青地看着草地上摊开晒太阳的人群。几个不知轻重的年轻后生,正用火铳瞄着树梢上跳跃的鸟儿嬉闹,枪口漫无目的地晃动着。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王大虎的心脏,他心中警钟狂鸣:「锄头都放下了,还算是汉家子民吗?!这样下去,怕不是要跟阿伊努人、跟这些土人一样,终日渔猎为生,成了不知稼穑的夷狄了!」
一股混杂着愤怒、焦虑与恐惧的无名火,「噌」地窜上王大虎的头顶,烧得他双目赤红。他大步流星地走到一堆丢下农具、正围坐闲扯的移民面前,身形如山岳般沉重。他指着地上那些沾满泥土、被遗弃的锄头镐头,声音低沉如闷雷,却蕴含着即将爆发的雷霆之怒:「都给我起来!拿起你们的锄头!这才几天?!就他娘的怂了?!骨头软了?!」
他如刀锋般的目光扫过众人低垂的头颅和闪躲的眼神,痛心疾首,更带着一种对文明根基崩解的深深恐惧:「看看你们!放下锄头,拿起渔网猎叉,跟那北地的金狗、跟眼前这些土人一般,只知渔猎,不事稼穑!那我们是什么?!我们还算炎黄子孙吗?!忘了祖宗圣贤的教诲了吗?‘民以食为天’!‘仓廪实而知礼节’!没有自己的田地,没有自己种出来的粮食,仰赖渔猎所得,仰赖他人鼻息,与那逐水草而居、不识诗书、不知礼义的化外蛮夷何异?!你们是想让子孙后代,都变成这荒野里茹毛饮血的野人不成?!想让汉家的血脉,在这蛮荒之地断了根吗?!」
他的怒吼如同惊雷,在空旷的河滩上滚滚回荡,震得一些人脸色发白,心头发颤。然而,身体的极度疲惫、对未知农耕前景的深深恐惧、以及眼前唾手可得的「轻松」生存方式,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让许多人只是将头埋得更低,沉默以对。那三百亩地的承诺,在这片原始荒原冷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沉重而遥不可及,压垮了最初的豪情。
王大虎看着眼前这片令人心碎的沉默,心中那份对农耕文明根基流失的焦虑,如同菲沙河冰冷的潜流,瞬间淹没了篝火晚会带来的短暂暖意。他知道,真正的挑战,比惊涛骇浪更凶险,比土著环伺更致命——它来自这群疲惫移民心中,那柄正在悄然放下的、象征「定鼎中原」、「耕读传家」的锄头。这场关乎文明存续的无声之战,才刚刚拉开染血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