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2章 一〇四〇章 赣西疮痍(2/2)
夜幕降临后,宁铁龙在临时指挥所——曾经的县衙大堂内查看地图。烛光摇曳中,黄十五匆匆进来。
「师长,你爱看下咯个。」黄十五递过一张皱巴巴的纸。
宁铁龙展开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魔教复燃,食童饮血」、「女主乱政,亡国在即」。他的拳头重重砸在桌上,烛台跳了起来。
「在哪里发现个?」
「城西水井边上,已经有三四处哩。」黄十五犹豫了一下,「还有更坏个,有人跟百姓话明军会在粮食里下药,把活人变傀儡。」
宁铁龙闭上眼睛,胸前的烙印又痛了起来。四年前,刘家军也是这样,先散布谣言,再趁乱袭击。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召集本地乡绅。」他睁开眼,声音冷如寒铁,「我倒要看看,系何个在背后搞鬼。」
一个时辰后,县衙大堂内只稀稀落落地来了五位乡绅,个个须发皆白,神情倨傲。宁铁龙注意到他们虽然衣着简朴,但面色红润,显然没有挨过饿。
「各位前辈。」宁铁龙强压怒火,拱手行礼,「大明王师光复筠州,急需地方贤达帮忙安抚民心...」
「小将军。」为首的白须老者打断他,「朝代更替本系常事,但女主当国,实在违逆天道。更唔消话你俚嗰些'人人平等'个邪说哩。」
宁铁龙的手指深深掐入掌心:「敢问前辈如何称呼?」
「老朽瞿世安,筠州瞿氏一族之长。」老者捋须道,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瞿世安。这个名字如闪电般劈进宁铁龙的记忆。四年前那个雪夜,刘家军都头曾提到过这个名字——「瞿老爷话青林村有魔教余孽,一个都唔留」。
宁铁龙的面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猛地站起,铠甲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瞿世安!」他的声音如同地狱中传来,「四年前郦琼屠杀青林村,系唔系你报个信?」
大堂内一片死寂。瞿世安的脸色变了变,很快又恢复平静:「小将军慎言,老朽一向忠君爱国...」
「忠君爱国?」宁铁龙一把扯开胸前铠甲,露出那个狰狞的烙印,「望到我!青林村三百七十二条人命,包括我爷娘弟妹,还有救我个老先生,都死到刘家军刀下!而你——」他指向瞿世安,「为哩保全自家产业,甘愿做伪秦个走狗!」
瞿世安站起身,脸色阴沉:「小将军,话事要有证据。冇实证就污蔑地方耆老,恐怕难以服众。」
宁铁龙突然冷静下来,他慢慢系好铠甲,声音低沉而危险:「瞿老先生放心,证据会有个。黄团长,送客。」
乡绅们离去后,黄十五忧虑地看着宁铁龙:「师长,若系瞿世安真系当年个告密者...」
「佢走唔脱。」宁铁龙盯着烛火,「但如今最紧要个系稳定筠州。传令下去,天光日开始丈量土地,清查冇主个田产,准备分畀冇地个农民。」
黄十五惊讶道:「咯会直接得罪乡绅阶层!」
「就系要得罪佢俚。」宁铁龙冷笑,「让佢俚跳出来,正好一网打尽。」
夜深了,宁铁龙独自站在城墙上,望着远处黑暗中的山影。胸前的烙印不再疼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决心。四年的等待,血债终将血偿。但首先,他必须确保筠州百姓不再受苦,必须完成方梦华将军交给他的使命。
城墙下,粥棚的灯火依然明亮,排队的百姓安静地等待着。宁铁龙突然看到白天那个老妇人牵着孙子,正小心翼翼地接过士兵递来的热粥。孩子喝了一口,仰头对奶奶说了什么,老妇人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这一刻,宁铁龙明白了自己真正的敌人不是伪秦军,也不是瞿世安这样的叛徒,而是深植于百姓心中的恐惧与绝望。要赢得这场战争,他必须先赢得民心。
吉州城内,荒凉如坟。入秋连日阴雨,青石街头积水成潭,野草破瓦间窜生如蛇。陈颙立于破损的鼓楼之下,望着眼前一城断壁残垣,心头沉重如山。
二十七师整编整肃后入城,却未见半人欢迎。士绅早逃,商肆尽闭,唯余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犬在街头撕咬白骨,发出低吼。偶有百姓窥窗而视,一见明军披甲持铳,立刻惊呼奔逃,抱子藏于屋后,颤声哭喊:「魔教来了!快躲起来!」
城中原士绅多为江东避祸之人,心系蜀宋,闻方梦华开「虚君共和」、推「学堂教育」,又以女子执政,早已私下称之为「魔道乱世」。陈颙本意先开仓赈灾,以换民心,然而府库一查,堆满霉米与鼠屎,两仓空空,仅余数石糠粉与朽米,令他怒火中烧,几乎当场命人搜查伪秦旧吏。
正欲发令,一拄杖老儒自文庙残垣中踽踽而出,衣襟褴褛,却神态凛然,指陈颙怒斥:「尔等妖人,欲毁我圣教纲常,岂不知那方梦华不过女流之辈,竟敢僭国立法,施无父无君之政,开学堂教女子读书,倡商贾平权……此岂人间,乃妖域也!」
士卒闻言拔刀,陈颙却抬手阻止,拱手回应:「老先生有所不知,我明国不取苛捐,不施连坐,民皆识字、税皆透明。田有其主,女得其权。今赣西残破,非我等兵临,实为刘光世掠民、蜀宋纵乱之过。我军来此,只为救民,非毁圣教。」
老儒冷笑,仰首高声道:「空言诳语,江东妖言!我等千年士风,不为所动。今你等扰我祖庙、毁我伦常,何异焚经之秦火?灭我之志,必诛!」
言毕,拂袖而去,杖声铿锵如钟。
陈颙脸色铁青。团长钟超低声道:「师长,百姓不敢信,士绅更恶我军之制,赈灾之策怕是……」
「不能退。」陈颙一字一句,声如寒铁,「士绅非不识理,而是不愿见百姓识理。越是污我为妖,越是证明他们惶恐。」他望着空城,命人张贴告示宣政:「免今年之田税,三月内设学堂、粥棚,募民修渠、重垦田地,凡来应者,粮米支给。」
然而布告甫贴,便被黑夜人撕毁,墙壁涂写:「妖教诱民,实为献祭;女子为官,天理不容。」无一日静。
九月十二日,袁州府衙,一盏油灯摇曳于影壁之下,映出四张焦灼面容。
李宝、王宗石、宁铁龙、陈颙,分统三军,一周内顺利接管赣西四郡,却无一人神色轻松。
宁铁龙低声咬牙:「二将军,百姓多信蜀宋与伪秦之谎,视我军为妖魔。粥棚设矣、粮亦发矣,然多不敢领,恐中『魔教毒计』。」
王宗石重重叹气:「临江军与袁州情况亦同。青壮尽掠,老幼遍野,田地无耕。士绅大半逃湘南,剩下的或假意附从、或暗中煽动。无军事之敌,却百事难行。」
陈颙补充:「吉州士风尤烈,儒生多是蜀宋旧人,视我等革旧为毁经。百姓无识字者十之八九,无从辨我布告真假。府库空空,难以为继,恐生怨乱。」
李宝沉默良久,手指缓缓抚过桌面裂纹。他抬头,望着墙上因旧战而碎裂的山水壁画,声音低沉:「赣西之困,非战之难,而是心之隔。大姐言,欲将此地化作新政试田,但民智未启,士风未转,四年谎言早种毒根。」
他凝声道:「今日之赣西,乃百年封建之缩影,战胜容易,治之艰难。传令兵何在?」
「在!」
「即刻派快马两骑,北赴金陵,呈我奏疏一封,报方首相与国会两院。务必言明:赣西地虽入我版图,然人心未归,士绅为患,教育为急。军事可夺地,唯文明能夺心。若教化不及,则土非其人,终生动乱。」
传令兵领命疾去。
李宝长叹一声,起身抚剑,沉声敛语:「胜,非以拔旗登城为终,乃以百姓知我为谁、何为可期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