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渡忘川惊世跪吻(八)(2/2)
“他对你的善意,很有可能是带着目的补偿。想当年你那样无法无天,挑衅鬼帝,神魂俱裂而一息尚存的样子,不知让多少人心惊胆战,深感后患无穷。”
“司无邪早就看出,你绝非等闲之辈,他视你为除不掉的隐忧,干脆得了机遇便对你施恩。善因结善果,他为得到善果,便去种了善因,有心为善,虽善不赏。”
“换句话说,他是在下闲棋,布冷子。”
李停云攥指成拳,紧了紧,还是松开了。神情凉薄,声色冷厉:“好笑,难道我是什么恩怨分明的人?他留这一手没用,只会让他死得更快!”
十王不置可否,“现在,可以回到最初那个问题了。我说司无忧来潇湘阁,是自投罗网——发现了吗?她就爱干这样的‘蠢事’。当年魇女主动去找妖道,心甘情愿为其所用,如今她本尊又跳出来,蓄意接近你这个李梁之后。”
李停云一语中的:“我看她是要火中取栗。”
十王道:“我也这么想。她应该想找你谈判,以她自己为代价。毕竟她和妖道的合作是以失败告终,跟她纠缠整整四世的人,永无来生,这对她来说得不偿失。”
李停云不以为然:“未必吧。情劫终于消失了,她应该感到很高兴。”
“哈哈哈,你是这么想的?如果你也有一个求不得放不下的爱人,最后这个人也因为你而彻底消失了,你会觉得一身轻松,终于不用为情所困?你很高兴看到……”
“闭上你的狗嘴!别再让我提醒你第三遍!”
这不明显恼羞成怒了吗?
十王抿了抿嘴,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拈起杯子,顿了一下,小声问他:“你也来一杯吗?绿茶,下火的。”
“不用!”李停云起身离席,踱步到窗边,背对着人,深吸一口气。
顺着一缕清幽的冷香,视线下移,看到角落里陈设花几,花盆里腊梅开得正盛。
薛礼是懂享受的,在阴间也能莳花弄草、修篱烹茶,活得人模狗样。
潇湘阁随处可见的犄角旮旯里都摆放着各色盆景,里面栽植四季花卉,二月迎春三月桃花八月香桂,应有尽有。
这些人间常见的十二月花,放在冥府可就太难得了,也不知他从哪儿弄到的活水沃土、阳光雨露,愣是把这些动不动就死给你看的花花草草养出了蓬勃生机。
十王见李停云盯着窗棂下的那盆腊梅花看得出神,刚想说折下来送你一枝你要不要,就见他伸手拨了拨花蕊,想摘,又没摘,而是折了几片枯叶,丢在花盆里,顺手消灭几只小虫子,摆弄花枝,把那盆花修得愈发赏心悦目,美不胜收。
十王心想,奇了,他竟然还懂得欣赏,也知道照料,而不是一顿辣手摧花,全都鼓捣死。
他大方道:“你连盆抱走吧,要是喜欢的话。”
李停云却说:“不要。”
“不喜欢?”
“养不活。”
“试试看呗,在我这儿都能养活。”
“……不试。”
李停云伫立窗前,“我一定会把它养死。看它开得那么好,我就想薅下来。”
“人之常情,”十王也走了过去,“你没听过一句话吗,有花堪折直须折?”
李停云:“听过,又怎样。”
十王:“我可没有借物喻人,相信你也没有睹物思人?”
李停云:“闭嘴!!!”
十王:“……”
又恼羞成怒。
看来他就是在“睹物思人”。
鬼王有个疑问,背着别人说坏话,那人就会打喷嚏,可要是偷偷想念一个人,那人会怎样?
耳朵发烧吗?
……
那必然会的。
梅时雨捏了捏隐隐发烫的耳垂。
他以为是烈焰熏灼所致。
夏长风的魂火被薛忍冬救下,一团噼里啪啦燃烧的火焰漂浮在半空中。
那是南明离火,比地狱的红莲业火还要炽热,梅时雨稍微靠近一点,就觉得灵根都快融化了,他们属性相克,自然而然,夏长风也觉得周围冷飕飕的,火苗都要冰得跳不动了。
俩人默契地保持了较远的距离。
崔珏被缚仙索捆了三道,四肢不能动弹,呆坐在地上——想不通夏长风的“救兵”从哪儿冒出来的。
今天地府似乎似乎过于热闹了,一批又一批来了很多人,先前他还碰上了几个修仙者。
薛忍冬在夏长风跟前站定,问他:“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当然是尾随司无邪来的!”夏长风一提这人就显得很躁动:“那老狐狸把我困在火堆里,让崔珏看着我,自己一个人跑了!他又骗我!他老是骗我!”
“尾随?看来司无邪的动向,你了如指掌。你又去云岚宗找他了?”薛忍冬一脸“早知如此”的样子。
“我没找过他!”夏长风矢口否认。
自从上次城门失火,被李停云迁怒,打成重伤,他就一直闭关修养,今天出门是个意外,没看黄历衰运连连。
“我是听说司无忧离家出走,司无邪来地界找她了,又发现殿主没在太极殿,也到地界……我总感觉要出事,所以才……算了,一时片刻三言两语跟你说不清!”
薛忍冬也不想听,只问:“那你现在的打算呢?跟我们一道回太极殿?”
夏长风想摇头,发觉自己没有头,便道:“我不能回去!对了,跟你打听点事。”
薛忍冬道:“……”
那边,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这边,梅时雨转过头来,拍拍崔珏肩头,“酒醒了?”
崔珏摇摇头,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你是……啊,是你,道玄宗的梅仙尊,太极殿的……的人。”为表尊重,没有直言他是“走狗”。
“你绑我做什么?你觉得,我一个文官,还能跳起来打你一拳不成?快快给我松绑吧,那团火我不管了,随便你们带走,我要回家睡觉了。”
他不仅没有清醒,还醉意渐深:“来人……日夜游神,速来接我回府……”
心知自己这个样,一个人是走不回判官庙的,意欲召来那两朵游云,驮他回去。
梅时雨不得已告诉他:“日夜游神,已经被李停云……一不小心捏死了。”
崔珏睁开朦胧醉眼,吃惊道:“好一个‘一不小心’?!”
梅时雨:“那我说他是故意的,你心里会好受一些吗?”
崔珏:“谢谢你啊,还为我着想,现在我更难受了。”
难受得想吐。
梅时雨赶紧避开,半蹲在他侧面。
崔珏干哕完了,生无可恋。
“唉……坐骑没了。”
日夜游神,本是钟馗在人间除祟的时候,捉来让他养着玩儿的两只小精怪。
钟馗挺无聊的一个人,老是从外面带回来一些稀奇古怪的物种消遣他,美其名曰给他“做帮手”。
他难道不知,文武判官同为一职,互相就是彼此最大的帮手吗?是的,他不知,所以他一意孤行,极其不负责任。
作为同僚,崔珏对他意见很大。
“也罢,日夜游神没就没了吧,还有颗蛋陪你呢……放宽心,放宽心啊。”
崔珏安慰自己,李停云横行霸道,在地府随便打杀,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前有牛头马面。
这两位,乃是十八层地狱的领头狱卒,由于太过内向,头戴面具从不摘下,一副牛面,一副马面。他们非常重视这两副面具,就好像面具才是他们的本体,但不幸遭到李停云蓄意报复,面具被劈得四分五裂。从此,再也没见过这俩难兄难弟人前露脸。
还有九大鬼王。
他们也不怎么爱露脸,倒不是因为内向,而是因为,在过去的一百多年,他们被李停云的本命剑穿心而过钉死在地狱,反过来饱受摧残与折磨,作为偿还。这才得了解脱没多久,上次梅时雨闯魔渊取剑,从地狱“借过”时,又把他们暴打一顿,让他们本就艰难的人生雪上加霜。
比惨,日夜游神还不够格,起码他们死得很痛快。
梅时雨犹疑地问:“我想知道,李停云在地界的地位,是不是很特殊?他杀了日夜游神,伤了黑白无常,生杀予夺惟其所欲,却无人过问。即便面对鬼王,他也是以‘上位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呃,我的意思是……”
“你是想说,李停云在冥府堪比天王老子,就连酆都大帝都被他比下去了,是吗?”
梅时雨点点头,话糙理不糙啊。
“这事儿你应该亲自去问问鬼帝,谁叫他当年跟李停云打赌,把九幽帝玺赌输了呢?”
梅时雨不可置信。
打赌?九幽帝玺?赌输了?!
“何谓‘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便是了。你以为,在酆都操着所有人生死大权的,是酆都大帝,实际上……李停云就差明着篡位,登基称帝了。”
崔珏酒后吐真言,什么该说不该说的,他都敢说,有些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不吐不快。
梅时雨还想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薛忍冬那边却跟夏长风一言不合吵翻了天。
食人鱼对着火苗扬言要吐口水浇死他!
梅时雨只好上前拉架:“你们先别说话……先站开一点……”
水火不容。
他俩也应该适当保持距离才是。
“好,站这么远就可以了。谁能告诉我你们在吵什么吗?”
夏长风:“他居然骗我!”
薛忍冬:“他说我骗他!”
“……”梅时雨:“可否具体一点?”
夏长风道:“别管他!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薛忍冬冷哼,“别问了,他的回答只会跟我一样。”
夏长风不听不听,和尚念经。
梅时雨:“你问吧。”
夏长风:“你是随殿主一起来地界的?”
“是的。”
“你们是不是见过司无忧了?”
“是的。”
“你们在什么地方见的面?”
“榷场,潇湘阁。”
“什么?!”
火苗震了三震,“这怎么可能?!”
梅时雨怪异道:“这怎么……不可能?”
夏长风更觉怪异:“如果人在潇湘阁,司无邪为什么舍近求远,跑黄泉路上去了?他现在都快走到黄泉路尽头了!这岂不是南辕北辙?!”
薛忍冬很会抓重点:“你怎么知道,司无邪每时每刻人在哪里?”
夏长风声音变得很古怪:“我有的是办法知道……要你管?!”
他给老狐狸戴了项圈,灵宠专属的那种,定位什么的,都是小意思。
梅时雨一想到夏长风跟司无邪兄妹俩的关系,就觉得一团乱麻,扯不断理还乱,“李停云说,他和司无忧有仇——这从何说起,你知道吗?”
夏长风第一反应还是摇头,但没有头真是太不方便了,“我好像知道,好像不知道,我应该是知道的,但又不能确定。”
梅时雨被他弄晕了,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确实复杂,而且李停云本人的态度,是不怎么想让他知道,更不想让他掺和的,那他还是不要过分好奇了。
但偏偏,崔珏不甘被冷落,嚷嚷了一句:“黄泉路的尽头,是忘川!司无邪要找的人,就在忘川,我给他指的路,错不了!我亲眼看到,他妹妹和李停云在忘川河边,拉拉扯扯,卿卿我我……”
他这一番话说得好容易,却不知话音一落,梅时雨如遭雷劈,劈得外焦里嫩,愣怔半晌,“什、什么?你说他们在哪儿,在做、做什么?”
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头向薛忍冬求证:“是我记错了,还是听错了?”
薛忍冬道:“我想,你没记错,殿主确实是在潇湘阁跟我们道的别。而且你跟他并行一路,他去过什么地方,没去什么地方,你最清楚。但你也没听错,崔珏说亲眼看见殿主在忘川……这很可疑,等我问个清楚。”
他抓住崔珏的衣领,一把提溜起来,熟练地威胁道:“说,你什么时候在忘川见到了我们殿主?你可知他为什么去那儿?敢有半句虚言,我一把火烧穿你心肺!”
夏长风配合他跳得起劲,也着急想知道,谁说的才是真话?殿主到底在哪儿?!
崔珏人看起来懵懵的,倒是问什么答什么,一点也不隐瞒。
“李停云就在望川那边啊……他不是出了一大笔‘钱’,给一个坑蒙拐骗的小商贩还完了功德债,送他去投胎么?当然要打忘川河经过了。”
“不久前,我回判官庙入这笔账,远远地瞧见他……不知怎的,他竟然跟司无忧在一起,俩人踏上奈何桥,往更西边去了。”
“至于那个小贩,我回去一查生死簿,已经找不到他的名字了。生死簿上销掉名字,就意味着这人已经烟消云散。”
“你说奇不奇怪,李停云一面助他重入轮回,一面又把他魂魄销毁,到底想干嘛?是要他死,还是要他活?”
薛忍冬和夏长风听得云里雾里,打哪儿冒出来一个小商贩?他们殿主还会发这种善心?不过最后还是把人弄死了,这才更像他能做出来的事,帮人还债、送人投胎什么的,一听就很天马行空,天花乱坠。
崔珏抬起一只手,懒道:“不管李停云想做什么,反正跟我没关系。记了账,我就出门寻找獬豸,不巧偶遇几个仙门中人,再后来,才遇到司无邪……”
“噗通”一下。
他被丢到一旁,重重地摔在地上。
迷迷瞪瞪爬起来,“嗯……嗯?怎么回事?有问题吗?”
有!有大问题!
薛忍冬这才发现绑着崔珏四肢的缚仙索不知何时撤走了,环顾四周,梅时雨也早就不见了踪影!
人呢???
几句话的功夫,就把人看丢了?!
“他去忘川了。”夏长风道。
薛忍冬也这么想,拔腿就追。
独留崔珏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含糊不清地抱怨道:“真是的,我还有话没说完,你们就都走了……一句也不要听吗?”
“我看到的李停云,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而司无忧恰好相反,是一缕没有躯壳的灵魂,他俩可都不像本尊啊,说不定是分身在斗法?!”
“哦,对了,我遇到的那几个修仙者,还都是道玄宗的弟子,你们说巧不巧……”
巧,太巧了。
梅时雨跟他许久未见的徒弟在黄泉道上狭路相逢时,双方心里都在想:
怎么能这么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