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7章 丁洪涛固执己见,马厂长指点迷津(2/2)
马叔轻轻捣了我一拳,故作严肃地说:“哎,咱们共产党干部,不兴搞旧社会师傅徒弟那一套,讲究的是同志关系。”
寒暄过后,马叔指着正在施工的办公楼说:“朝阳,你来得正好,我给你说说这个洗衣粉厂的进度。”我和马叔并肩在工地上边走边看。
“朝阳,你看这栋办公楼,设计是两层,都是建峰从外面请的设计团队搞的。外面要挂蓝色的幕墙玻璃,虽然楼层不高,但作为办公和管理用房,足够用了。”
我问:“这一栋楼的面积有多大?”
马叔说:“图纸上标的是每层五百平,两层一共一千平方米。你看那边,吊车和搅拌机配合办公楼的基本框架已经起来了,整体模样能看个大概。”
看完办公楼,我们又去看生产车间。车间的建设进度更快一些,结构是左右对称布局,中间是通道,规划了四个大型车间。一些基础的设备基座已经做好,还有些预埋的管道露在外面。
马叔谈到技术问题,语气认真起来:“搞洗衣粉厂,关键核心是生产设备。国内也有厂家生产,但建峰坚持要引进欧洲的自动化生产线。具体的配方工艺,听说晓阳提过要增加增香剂和起泡剂什么的,这些技术上的事我不太懂。建峰已经从大学里招了几个学化工的大学生,送到国外培训去了。
李剑锋这几年在深圳搞外贸,是赚了些钱,但真要建一个上规模的现代化洗衣粉厂,光靠他自身的积累肯定不够,大部分资金还得靠银行贷款。所以现在厂子的建设资金压力不小,整体进度比原计划稍微滞后了点。
已近中午。参观之后马叔热情地挽留:“朝阳,眼看饭点了,今天哪儿也别去,就在我们工地的食堂吃!我让炊事员炒几个拿手菜,你们也体验一下我们工地的生活。”
我连忙说:“马叔,饭我们肯定吃,但千万别搞特殊,工人师傅们平时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马叔也是个爽快人:“也是,不是吃大锅饭的时候了。剑锋请我过来帮他盯着,就是要把钱花在刀刃上,能省一分是一分吧。”
旁边一位像是厂里招聘来的年轻管理人员面露难色,插话道:“马厂长,这李县长来了,怎么能吃大锅饭呢?厂子附近新开了几家小饭馆,有两家味道挺地道的,要不咱们去那边吃?”
马叔看了他一眼,说道:“李县长不讲究这些排场。当年我在乡镇工作的时候,吃饭从来都是群众吃啥我们吃啥。”
马叔又转向我,打趣道:“我看朝阳县长最近肚子有点见长,吃点清淡的工地伙食,白菜粉条炖猪肉,健康!”
我笑着附和:“马叔说得对,就吃工地食堂的大锅饭。”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工地的就餐条件还是比想象中更简陋。没有正经餐桌,是用几块木板临时拼凑的。板凳也没有,是用红砖垒成方垛,上面铺了硬纸板充当座位。不过蒸出来的馒头带着浓郁的麦香,大锅菜里也舍得放香油,闻着挺香。早上吃饭早,上午又和丁洪涛书记讨论了半天工作,肚子早就饿了。
马叔一挥手,示意工作人员去拿酒。我赶紧拦住:“马叔,今天下午还有工作,中午这酒就免了。正好吃完饭,我还有点事想单独向您请教。”
马叔也没坚持,点头道:“嗯,我来了之后给他们立了规矩,工作时间严禁饮酒,要喝也只能下班喝。工地上的事,安全第一,工头要是带头喝酒,法向剑锋和小邓厂长交代。”
马叔话里提到的“小邓厂长”,我明白指的是晓阳。我知道晓阳和李剑锋,还有平安县的几个朋友,一起集资参股了这个洗衣粉厂,但晓阳具体投了多少钱,我并不清楚。
工地食堂的大锅菜,白菜、猪肉、粉条炖得软烂入味,有点像农村办席的感觉。我们几个人就围坐在简易木桌旁,坐在砖头凳子上,凑合着吃了一顿午饭。焦阳吃得比较慢,比较斯文,我和韩俊、马叔都吃完放下了碗筷,她手里还有半个馒头。
我看马叔吃得差不多了,便对焦阳说:“焦部长,你和韩主任随便在厂区转转,看看情况。我和马主任找个地方说点事。”
我和马叔一站起身,旁边就有工作人员过来收拾碗筷。我和马叔沿着厂区里还没硬化的土路慢慢走着。厂区只有主干道铺了红砖,其他地方都是人踩出来的土路,路两边长着些枯草。果然应了鲁迅先生那句话,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见到马叔,我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不自觉地做了几个扩胸运动,抬头看看秋日高远的天空,感觉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心里的阴霾也散了不少。
我把县委书记丁洪涛打算通过爱卫会系统搞捐款,并指定光明区某公司承建下水道工程的事,原原本本地向马叔说了一遍。
马叔听完,沉吟了片刻,说道:“丁洪涛这个人,我在平安县工作的时候就知道他啊。是个人物,脑子活络,很会来事。当年在光明区从常务副区长干到市交通局局长,现在又到东洪县当书记,说明他还是有些能力和门路的。这一点啊,你心里要有数。千万别把对手当傻子,尤其是能做到县委书记这个位置的,哪个不是人精里挑出来的人精?你性格实在,和他们玩心眼、耍手段,未必是对手啊。”
我点点头:“这个我承认。我只是觉得丁洪涛同志在这件事上,做得有点太明显,太不顾及影响了。”
马叔听完,摆摆手说:“朝阳啊,这种人做事,是走一步看三步,甚至看五步人了,不会轻易跟你交底?他说的话,你千万不能全信。”
我沉吟道:“他在人事安排上,到目前为止,倒还算克制。除了打算从市交通局带一个办公室主任过来担任县委办副主任,其他重要岗位的调整,基本都尊重了我的意见。”
马叔轻轻点头:“办公室主任?你说的是要安排当县委办副主任?这说明他还是想用自己信得过的人。不过这也可以理解,谁不想有几个得力帮手呢。但你要明白,一个对金钱有强烈欲望的人,通常对权力也同样渴望。这种人最清楚,没有权力做支撑,捞钱就是无源之水。”
他目光望向远处正在施工的厂房,继续说道:“他目前没有在人事问题上过多插手,我认为主要原因是你在这个问题上掌握着较大的主动权,或者说,县里现有的干部队伍基础比较牢固,他暂时不敢轻易打破现有格局,跟你正面冲突。”
这时,一阵秋风吹过,卷起工地上的尘土。马叔接着说:“朝阳啊,你要记住,在官场上,越是那些动不动就拍桌子、瞪眼睛,情绪外露的人,反而越好对付。越是像丁洪涛这种,平时笑眯眯,喜怒不形于色,关键时刻却能下狠手的‘笑面虎’,才是最难缠的。你得慢慢观察,细细品味。”
我点点头,看着工地上忙碌的工人们,他们穿着沾满水泥点子的工作服,正喊着号子搬运建材。马叔的话让我想起在市委党校学习时,老师分析过的一些典型案例。
马叔接着说:“你现在是主持一方政府工作的县长,管着上百万人口,一直以来表现都很稳重。我和老张,还有你邓大爷,之前最担心的就是你年轻气盛,遇到不顺心的事就沉不住气,想着非要争个高低输赢,图一时痛快。”
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朝阳啊,那样做不是领导干部应有的涵养,那是江湖草莽的作风。你看看历史,再看看《水浒传》,晁盖够豪爽吧?但最后梁山泊还是宋江这样的人说了算。当领导,首要的是不能让别人轻易看穿你的情绪和底牌。遇到问题,能当下解决的就解决;一时解决不了的,不妨先放一放嘛,让它酝酿一下,发酵一下。有时候,时间本身就能解决很多问题。”
我若有所思地说:“张叔以前也常教导我,要沉住气,允许事物按自身规律发展。”
“对喽!”马叔眼睛一亮,“等事情发展到一定程度,矛盾暴露得更加充分时,你再出手解决,往往比在问题初现时就硬碰硬要有效得多,也省力得多。甚至有些问题,发酵到一定程度,不用你亲自出面,自然会有其他力量介入把它解决掉。”
我叹了口气:“这个道理我明白。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丁洪涛同志明明知道通过爱卫会搞摊派,尤其是让学生捐款是违规的,为什么还敢这么操作?这件事如果任由其发展下去,迟早会出大问题。到时候一旦有媒体记者盯上,或者有群众向上反映,东洪县就会被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对我们整个班子的形象都十分不利。”
马叔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你这一点考虑得非常到位,也非常关键。正所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是东洪县的县长,东洪县任何方面出了重大问题,你作为政府主要负责人,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丁洪涛同志年纪到了,可能不太在乎身后的评价,但你不一样,你的政治生涯还很长,未来的路还很远,绝对不能因为他而受到牵连。”
我追问道:“马叔,那您分析分析,为什么他们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操作?难道就不怕查吗?”
马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刚才说,他要从市交通局调一个办公室主任过来当县委办副主任?”
我点点头:“对,是刘明同志。现任的爱卫会主任是县委办主任吕连群同志。”
马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很快,他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我明白了。这个丁洪涛,这步棋走得妙啊。他这是把吕连群推到前面当挡箭牌啊。如果你或者其他人对爱卫会筹资的事提出异议,甚至追究责任,首当其冲的就是具体操办的吕连群。只要你动了吕连群,他丁洪涛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他带来的心腹刘明扶正,接任县委办主任。换句话说,吕连群在他眼里,可能从一开始就是让他顶雷的。”
张叔背着手在旁边的空地上踱了两步,继续说道:“这一手,非常老道啊。如果你们处理了吕连群,他丁洪涛就能安插自己人掌握县委办这个关键部门。如果你们碍于情面或者考虑到稳定,不动吕连群,那他就可以借着爱卫会这个平台,相对自由地支配这一百多万元的捐款资金,绕过县政府的正常财政监管。”
马叔转过身来,脸上带着几分像是佩服又像是无奈的表情:“这个老丁,算计得可真深。真是挖空心思啊。”
我压低声音说:“马叔,有同志私下建议,是不是可以直接向市委主要领导汇报这个情况,或者通过其他渠道反映一下?”
马叔立即摆手,态度明确:“不行!绝对不行!虽然你占着理,但只要你以县长的身份去向市委反映本县县委书记的问题,上级领导首先会对你的政治成熟度产生疑问。这会给人留下什么印象?搞内耗?打小报告?即便事实确凿,大家表面上可能会肯定你的原则性,但内心深处,难免会觉得你这个人不够沉稳,记住,那个领导都喜欢听小报告,但是都不会喜欢打小报告的人啊,这是官场大忌!”
张叔走到我面前,语重心长地说:“问题必须解决,但一定要在东洪县内部消化解决。只要把事情捅到市里,上级的第一反应肯定是东洪县的班子出了问题,而不是丁洪涛个人出了问题。你很难凭借这件事彻底扳倒丁洪涛,最大的可能反而是牺牲掉吕连群,而丁洪涛却能趁机把自己人安排上去,同时还能让县委县政府整体为他个人的行为背锅。这种赔本买卖,绝对不能做!”
我接着问:“那……如果有同志建议,以匿名群众来信的方式向市里反映呢?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马叔摇头,态度更坚决:“这样更复杂嘛。东洪县前书记李泰峰刚出事不久,余波未平。如果再出现针对现任县委书记的匿名举报,市领导会怎么看东洪县?会觉得我们这个县风气不正,班子内部矛盾重重。这等于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是自己给自己抹黑,是最愚蠢的做法!”
他加重语气说道:“朝阳,你记住,任何时候,靠阴谋诡计或许能取得一时之利,但成不了大事啊,也走不远。要想干大事、担大任,必须依靠阳谋,依靠制度和规则。你是县委副书记、县长,名正言顺的二把手。任何时候都要站在党和人民的立场上,用公开、公正、公平的方式来处理问题。”
马叔说着,背着手笑了笑,语气缓和了些:“朝阳啊,换个角度看,于伟正书记给你配了这么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同志’搭班子,说不定也是用心良苦。和这样的同志共事,固然有压力,但也是极好的学习机会啊,要是给你派个啥事都不管、只会和稀泥的老好人,你们整天一团和气,反而学不到真东西啊。你一定要珍惜这个机会,跟着这位丁书记好好学学啊。”
我把自己之前的想法说了出来:“马叔,不瞒您说,我之前的考虑是,不动声色地让审计局以常规审计或调研的名义介入爱卫会的资金管理。同时,可以通过晓阳请市审计局的郑成刚局长从业务上给予一些指导,最终目的啊是把这笔捐款资金纳入县财政的统一监管范围。至于具体由哪家公司来施工,我可以不过多干涉,但只要在资金支付环节严格把关,不符合财政支付程序的,我一律不予签字拨款。这样用程序来约束他。”
马叔赞许地点点头:“思路对了,朝阳!这才是正道。用程序、用制度来解决问题,是最堂堂正正的办法。谁违反了程序,谁就是理亏的一方。你这样做,占住了道理,谁也挑不出你的毛病。”
但他随即又提醒道:“但我担心的是,你可能还没有完全看清丁洪涛在这件事上更深层的布局。我总觉得,他后面可能还有更让你为难的招数。不过啊,你还是要沉住气,允许事情按它的轨迹发展。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提醒你啊,要争取体面地解决问题,赢得漂亮,而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胜’。惨胜,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失败。毕竟,你手握的优势很多,有一把好牌,不要打坏了。”
和马叔这一番深入交谈,我心里顿时感觉亮堂了许多,之前的焦虑和犹豫减轻了不少。我最初的坚持是对的,就是不能主动激化矛盾。在体制内,除非万不得已,谁先掀桌子,谁往往就先失去了道义上的主动权。
我们围着荣华洗衣粉厂的建筑工地又转了一圈,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下午一点多。我看看时间,说道:“马叔,今天听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以后遇到难题,我还得来向您请教。”
马叔笑着摆摆手:“哎,我能有什么高见?你们家老邓同志早就说过,要让你在磨。这件事目前来看你处理得很有分寸,记住,事情可以往简单里想,但人,尤其是像丁洪涛这样的官场老手,一定要往复杂里看。”
他停下脚步,神情郑重地又补充了一句:“朝阳,我再送你一句话:天时不到,莫与命争。你越在乎什么,就越容易被什么困住,你现在这个阶段,需要的不是轰轰烈烈、锋芒毕露,需要的是稳扎稳打、平平稳稳。要学会以静制动。”